然而魏初来不及多想,因为那主祭者不知何时已经慢慢逼近,他那带着诡异血腥气的手一指,恰好停在魏初脸跟前。
“尔等何人,竟敢扰乱文王祭祀?!”
他一声厉喝,粗哑钝涩的声音在魏初耳边炸响,几欲撕裂耳膜。
魏初拔出袖中匕首,当机立断地砍向面前的手臂,以防他阻碍那男子救季玖。然而一瞬间,背后传来一股冲撞的蛮力将她撞开,她手中匕首擦着主祭者的指尖划过,却并未伤到他分毫。
她转身看去,原来是那个被他们绑住的皂吏,他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放声大叫道:“他们有备而来,神使快跑!”
魏初眼中划过一抹厉色,匕首在手中翻转,干脆地劈在他颈间,那皂吏话音方落,双眼一翻,脱力软倒在地。
这不过瞬息之间,可已经足够那主祭者躲闪,他双手负于后背急退,转眼便向后飞退数尺远离了她。
她没打算去追,向前一步站在祭台正中,紧盯着那人面上诡异狰狞的面具,沉声喝道:“何方歪门邪道在此装神弄鬼?”
主祭者面具下的一双眸中幽幽盯着魏初,此刻他却并不开口,转眼看向她身后,待那男子解开季玖身上的绳索然后将他背负在自己身上时,才大吼一声:“信徒们,你们便看着这些无理之人打断我们的祭祀,让文王发怒降罪于此么?!”
“杀了他们!”他一字一句,声音铺天而来,竟然将摇曳的烛火震熄了大半。
方才还亮如白昼的祭厅顿时陷入昏暗。
身后男子背着季玖走到魏初身侧,压低声音道:“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魏初转头去看,只见季玖双目紧闭,早已人事不知。她深知如今最重要的是确保他们的安全,点头道:“你先带殿下走,我得去找我弟弟。”
不知为何,此人身上带着股使人信服的感觉,即便是她,竟也第一时间选择了相信他。
说话间,方才还在台下叩拜的众人如梦初醒般,他们一边喊着“杀了他们”一边潮水般往祭台上上涌,不过片刻就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都是百姓。”嘈杂的人声里,魏初听见他说,“被他们妖言蛊惑,要脱身只怕难办。”
两人背身而战,警惕地看着围着他们的众人。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百姓,也有可能见了他们身手,明白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些人虽然口中喊着杀了他们,可真到了他们面前,却没有一个人敢往前跨一步。
魏初隔着人群望向主祭者,他站在人群外,面具之下的一双眼尽是炽热的癫狂。
他看着不得脱身的她们,仰头哈哈大笑:“尔等蝼蚁,竟敢妄图对付天神,好生无礼。就让这些信徒送你们上路吧。”
“你们总得知道,妄图对付我们,应该付出什么代价!”
说完,他后退一步,不知何处冒出许多红色烟雾将他身形掩盖,烟雾消散后,人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句装神弄鬼的话:“文王菩萨会宽宥尔等,尽管放手去做吧,杀了他们,杀了这些阻碍我们的人!”
听了这话,方才还不敢往前的众人一拥而上,转眼就要将他们淹没。
魏初正欲强行破开人群去追,却听身侧那人朗声喝道:“方不凡,你还不醒么?!”
他声音雄浑,一时竟盖过了众多信徒的高声喧哗攘扰。话音刚落,祭台一侧传来爆裂之声,魏初闻声看去,见原先被绑在柱子上人事不知的方肃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捆缚他的绳索被他轻易震断。
他一跃落在男子身前,右手划出一个圆,猛然向前一推,那些信徒仿如被看不见的力推开,哀嚎着哗啦啦倒了一大片。
他回头看了一眼戴面具的男子,道:“大公子,是在下醒得晚了。”
被他称为大公子的男子背着季玖顺着他方才清出的道路前去,魏初只来得及听清他留下的一句:“赶紧把你那兄弟给我弄醒。”
“是。”
魏初听方不凡应道,她四下搜寻着与罗江流的面具相同的面具,就听大公子的声音再度传来:“小姑娘,跟我走,你的弟弟无事。”
方不凡又是方才那一记推开他身边的人,放下裘儒,拿出一颗药丸在他鼻尖下轻晃,随即抬眼看向还未离开的魏初:“姑娘,快随大公子走,这里交给我兄弟二人。”
他身手不凡,只怕那裘儒也非寻常人,魏初当下不再犹疑,冲着他点了点头道:“麻烦了。”
转身踢开两个站起来的人追上前去。
那大公子已经爬到了地面。
他身高腿长,虽背着季玖,脚下速度却丝毫不慢,魏初竟险些没有跟上。他将季玖放在檐下,见魏初跟上,对她道:“我去捉那贼人,你照看好殿下,一会你那兄弟就会来找你。”
魏初连头都没来得及点,就叫他一身青衣翩然远去,转眼便隐没于转角。
季玖昏沉未醒,她不通医术,只好放手在他鼻尖下面,试探到平稳的鼻息,又搭在他腕间摸他的脉象,什么摸不出来,只知道指尖下的脉搏正在有序跳动,虽然算不上沉稳有力,但好歹还活着。
活着就行。
就在这时,原本面容沉静的他忽然双眉一皱,咳了几声,吓得魏初立马缩回自己的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低头去看他。
季玖咳了几声后睁开双眼,入目便是她睁圆的一双杏眼,只是不知那眸中的光到底是好奇还是关切。他撑身坐起来,道:“还死不了,不必担心。”
魏初难得有一种做了亏心事被发现的不自在的感觉,她清了清嗓子想要站起身,到底觉得让他坐在冰凉的地上不太合适,还是先扶了他起身。
“此人你认识么?”
“嗯?什么人?”
见季玖茫然,魏初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晕了,虽被那人背了上来,但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将刚才的事简略地同他说了。
季玖略一思索,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应当是肃州知府的长子,我自回阳出来时给他传了信。可能他见连日大雪我们被阻便派人来接,没成想刚好撞见这个所谓的文王祭祀。”
怪不得前日在山神庙时,季玖说要带她去看看这个肃州知府,原来是他的人。
魏初没有说话,一旁忽然冒了个脑袋出来,面具戴在发顶,露出下面一张稚气的脸:“阿姐!”
两人转头去看,见罗江流一脸兴奋地扒着栏杆:“那公子真厉害,两招就将那个领头人制服了。他说殿下此时应当醒了,让我叫你们下去看好戏。”
魏初随口问道:“什么好戏?”
“那公子说,要让一个人清醒,就要让他知道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他一脸正经,虽未见过那大公子的真容,却是将他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十,见两人被逗笑,他又道,“阿姐,这个文王菩萨在这里这么多信徒,若是其他地方也有,以他们这么虔诚的态度,只怕到时候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这可真是充足的后备之军啊。”
这下季玖笑不太出来了。
魏初见他神色,知道他的担忧,收敛了笑对罗江流道:“走吧,下去看看。”
祭祀大厅的蜡烛被那主祭者一嗓子吼灭了一半,如今阴暗得像天色将尽之时。方才涌上祭台的那些信众如今皆在台下,只是姿态不太好看,有的趴着,有的躺着,还有的人捂着断掉的胳膊和腿,正低声抱怨。
看来是被单方殴打了。
那青衣的大公子站在祭台上,方不凡和裘儒一左一右押着那个主祭者站在他身侧,无声地打量着台下诸人。
见三人下来,大公子望向这边的目光终于收回去,他揭下面具,露出面具之下英俊的五官,不甚明亮的烛火跳动,将他的轮廓映照朦胧,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的美。
罗江流看得有些呆了,他捣了魏初一下,小声道:“阿姐,若非我知道他是男子,乍见这张脸,我只怕会以为他是谁家的美貌小姐呢。”
魏初白他一眼:“罗少爷,回回神,正事儿要紧。”
罗江流赶紧“哦”一声站直,假作一脸正经的模样。
大公子一只手拿着面具把玩,转身面向那主祭者,另一只手不顾他的挣扎闪躲摘下他的面具,将两个面具放在一处,认真对比了一会,才抬头看向他,却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看看这两个傩面有何区别?”
主祭者被摘了面具,那张普通得混在人群中就难以找到的脸暴露在人前,也没引起多大的注意。他不知面前这人卖的是什么关子,十分有骨气地“哼”了一声,偏过了头。
大公子忽然露出一个笑来,映着微弱烛光,将他那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照得更动人了几分,就连那一身硬骨的主祭者都愣了愣。
“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见他不说话,大公子便自问自答,“戴上这个面具你便可以装神弄鬼蛊惑百姓,倘若摘下面具呢?你便是一个普通人。”
说着,他又将面具给那主祭者戴了回去。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信徒们看看,他们信的神会不会大发慈悲地显灵来救你们。也好让他们认清楚,他们信的是神,还是人。”
“方不凡。”
“大公子。”
大公子将手中面具随手一扔,十分随意地问道:“大盛律法中,妖言惑众者该如何处罚?”
“回大公子,大盛律规定:制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播惑众者,将被处以斩刑;私自藏有妖书而不送交官府者,将被处以杖一百,并处以三年徒刑。①”
“就地问斩不合律法,那不如这样,就让你这兄弟搭把手,在他供奉的这文王菩萨跟前,先卸了他的胳膊,再卸了他的腿,看看是否有菩萨显灵。”大公子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走到三人跟前,风轻云淡地下令,“动手吧。”
那裘儒方才被放了满满一碗血,此刻腕上的伤口虽简单包扎了,却仍旧往外渗着血,然而他下手干净利落,一拉一拽,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主祭者的右臂便被卸了下来。主祭者当真是一身硬骨头,疼得咬牙切齿,愣是一声求饶的话也没说。
他不开口,大公子也不开口,裘儒没有得到停手的指令,三下五除二将他的胳膊腿儿卸了个遍,惨叫声停下后,那之前装神弄鬼耀武扬威的人如今已无法站立,软倒在祭台之上,犹如一滩烂泥,再不复威风模样。
大公子这才转头看向众人,伸手指向台上的烂泥:“看到了么?你们信仰的神,神之使者,不过是一个废物而已。”
他收回手不欲多说:“回去吧,好好种你们的地,做好自己的营生,莫要再把希望寄托于这般虚无缥缈的事上,也莫要再被这些妖人骗了。”
那些信众面面相觑,有的人冲着他们磕了一个头,扶着身边的人离开了此地,却仍有人迟疑着在原地未走,大公子也不再理睬他们,转过身冲着季玖抱拳道:“在此惊扰了殿下,父亲命草民向殿下赔罪。”
季玖伸手托起他欲弯的腰,道:“风遥不必客气,此次还得多谢你。”
魏初本以为他们要多寒暄几句,谁知宋风遥却对她道:“魏姑娘,听闻你平安,家父若是泉下有知,也能心安了。”
魏初一脸疑惑,她并未见过此人,他对她却是十分了解的模样。
宋风遥见她神情,想必她不认识自己,于是复又解释道:“家父与魏将军乃是旧识,不过家父故去得早,魏姑娘或许不曾见过。”
魏初不及回答,就他身后或跪或躺的人艰难站起,她不敢掉以轻心,小声提醒道:“当心。”
宋风遥转身,长臂一展将他们护在身后,警惕着看着那些人。
那些没有离去的人一个个地起身,踉跄着扑在他们跟前,嘶嚎道:“大老爷,你们可要给我们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