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大汉见众人退至一旁瞧热闹,才觉事情闹大了。今日赌输了钱,心情不佳,他本见这小叫化畏畏缩缩,又脏又瘦,心里觉得晦气,便拿她撒撒气。没想到这小叫化这般厉害,竟一点气也受不得,还动起利器来了!
若是周围无人便罢了,现下被人瞧着,他堂堂一个大男人,若是像一个小乞儿服软,岂非叫人笑掉大牙?
但此时小叫化利刃在手,并不敢妄动,指了指空出来的位置,道:“现下这里已宽了,你自个找个地儿坐下,离我远远的,这事就算了了。”
小乞丐紧紧握住匕首,叫道:“为什么叫我去,你干么不去?”
大汉心下一愣,只道今日踢着块硬石头,心下无奈,转身走开。
小叫化见他走了,暗自松了口气,心里那股拼命的狠劲儿歇下来,才将匕首收回套里,忽地被人拎住衣领,提了起来,接着便是“啪啪”两声,脸颊传来一阵剧痛,只觉被扇得头晕脑胀,两颊霎时红肿起来,指印清晰。
只听那大汉骂道:“你这小瘪崽子,敢和大爷较劲儿,不打死……”
“你”字尚未出口,那大汉“啊哟”叫起来,垂头一看,一只大掌已被匕首刺穿。匕首是从掌心刺进,从手背穿出,露出薄薄的利刃。
大汉捂着手哇哇大叫,只见鲜血如淌水似的流出,他双腿一软,栽在地上,叫喊道:“杀人啦!杀人啦!大夫!大夫!官老爷!官老爷!”
众人一阵哗然,有的站着瞧热闹,有好事的悄摸去官老爷,有的则是请大夫,有小娘子被吓了一跳,伸手挡住眼睛,却又忍不住将手指开了一条缝,悄悄看去……
少顷,一队戴着红缨帽的官兵匆匆赶来,询问了一圈,众人却都不知那小叫化的踪影,想来是趁乱逃走了。
02
莹白的指尖在水面上一点,泛起阵阵涟漪,画面消散。
他盘腿坐在圆形巨石前,斜斜撑着脸,看着荷叶杯发呆。
她去哪里了?
那日她刺伤了人逃走后,如人间蒸发了一般,竟连他也寻不到她的踪迹,亦感受不到她的气味,好像世间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莫非她死了?
思及此,魔尊立起身,捏了个诀,再一眨眼,已在奈何桥头。方一落地,便觉四周阵阵阴风吹来,光线幽暗,地底下传来凄厉尖锐的哀嚎,是恶鬼正下油锅,正被割舌。
奈何桥上站满了阴灵,魔尊一一看去,只见他们面色惨白,眼神茫然,似不知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阴灵排成长长的队伍,正缓缓往桥对面移动,对面桥头处驾着一口大锅,大锅旁一个身形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婆婆正拿着碗舀汤,递给过桥的人,喝一个,走一个,再入轮回,经历人生八苦,循环往复,
魔尊正要踏足,忽然,一只惨白枯瘦的手自河底伸出来,牢牢抓住他的脚踝,魔尊未瞧一眼,轻轻一踢腿,那手便被震开,缓缓缩回水中去。
方到阎王殿外,恰碰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正是黑白无常兄弟,他两个手中拿着铁索,正欲去阳间锁人。蓦然撞见紫衣黑发的男子,微一作揖,道:“原是魔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
魔尊学着还了一揖,道:“来寻一个人。”
白无常道:“什么人?”
黑无常接着道:“这里难道有活人么?”
魔尊道:“一个小乞丐。“
白无常道:“什么样的乞丐?”
黑无常道:“这乞丐是魔主故人?”
魔尊道:“正是,我在人间寻不到她消息,前来瞧瞧。”
白无常道:叫什么名字?”
黑无常道:“籍贯何处?父母何名?年龄几许?”
魔尊略略一想,才发现自己那个小叫化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她好像叫,阿芜。”他曾在梦中听见这个名字。
黑白无常略略一想,异口同声道:“此人何时死的?”他们每日前往阳间拿人,公差甚忙,只记得今日从未拿过一个叫阿芜的乞丐,却还是问了一句。
魔尊伸出手中算了算,道:“三十七日前。”
白无常道:“那便不是了,我们从未拿过一个叫阿芜的乞丐,想来尚在人世。”
魔尊闻言,略一点头,道:“那便告辞了。”
黑无常道:“魔主此去何处?”
魔尊道:“人间。”
白无常道:“我们正要去人间拿魂,一道去吧。”
魔尊道:“也好。”
到得幽冥山下阴阳交界处,魔尊与黑白无常分别,独自前往人间。
小乞丐既未死,究竟去了哪里?他竟然嗅不到她的一丝气息……他忽然一顿,心道:莫不是上了天?
他摇了摇头:对一个人凡人来说,天岂是那么好上的?但若不是上了天,便是入了旁人的结界。
大凡仙、人、魔、妖、怪,若是修为深厚,便会在自己所居之地布下结界,以示圈地为王,旁人借过可以,但若要在人家的地盘撒野,便有一场恶架好打。但若入了人家的结界,就好似与世隔绝了一般,外界再寻不到她一丁点儿消息。
多年以后,小叫花听魔尊说起此事时,仰头问:“这不是和狗撒尿圈地一个理儿吗?”
02
夜已深。
空气潮湿而寒冷。
大街上铺满了枯黄的秋叶,鞋底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声响。街边的伤商铺已关门,檐下的灯笼似被恶霸逼到角落的少女,在风中瑟瑟发抖,洒下一地微弱烛光。
纵是深夜,大街贴墙处还燃着零散的火堆,每簇火堆前围坐着三四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缩脖耸肩,伸手烤火,一个馒头分成四五块,大家一小口,一小口地慢嚼。
魔尊走在大街上,紫衣黑发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紫色瞳孔在微弱烛光下熠熠生辉,似浸在寒泉里的两粒紫宝石。
他一面走,一面瞧,冰冷的紫瞳从一众叫化子的脸上扫过,叫花子们纷纷回头瞧他,只瞧青年衣衫华丽,肌肤洁白,面目如画,纷纷瞧得呆了。
忽然,他瞧见贴墙处有个人,那人双腿弯曲蜷缩在地,双臂环着瘦弱的身子,那人头发蓬乱如鸟窝,身上又脏又臭的破衣面前遮住重要部位,这简直不能算是衣服,只不过是几块布挂在身上。
魔尊顿住脚步,垂眸看他,只见小叫花子身上已被细密的雨水湿透了,他将头埋在怀里,瑟瑟发抖,像即将被秋风吹落的枯叶。
小叫花子受了寒,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虽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觉身上愈发难受,想起来讨些吃的,却又坐不起身,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受这苦楚,一心只求速死。
神思恍惚间,只闻一阵奇异的幽香钻进鼻腔,他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好闻的花香。他抬起头来,努力睁开眼睛,却只睁开了一条缝,只间一条细长的影子站在身前,瞧不清面容。
魔尊见他双眼微睁,问道:“你冷么?”
小叫花子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我……要一条被子……我好冷……”
随着“好”字一出口,那小乞丐身上忽然多了一条绣着花纹的苏绣锦被,小乞丐只觉周身一阵暖和,不觉惊奇,只迷迷糊糊伸手去拉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周围叫花子却是异口同声“咦”了一声,像是看见一个人长了两个脑袋,四只眼睛一样惊讶,嘴巴大得能塞下一个馒头。
魔尊又问:“你还想要什么?”
小叫花子在被子里捂了一会,睁开眼时,只见一个紫衣黑发的俊美的男人站在身前,一双奇异的紫瞳正盯着自己,周围则跪了一圈乞丐,不住地磕头,膜拜,脸上满是渴求,像极了去庙里拜菩萨的信徒。
小叫花子一时竟分不清是实是幻,呆呆地道:“我肚子饿,想要一个馒头吃吃。”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多了一笼热乎乎的馒头,周围人齐齐“咦”了一声,那小乞丐已一手抓住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大口嚼起来,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全然不理周围人。
周围人见状,更是不住磕头:“求神仙菩萨可怜可怜我们吧!”
“俺一辈子给菩萨烧香磕头,求菩萨救救俺!”
其中一个妇人对身边的的小孩儿道:“快求求菩萨给饭吃!”
小孩儿依言磕头,稚声稚气地道:“求求菩萨给饭吃!”
小孩子正磕头,众人只见眼前凭空出现一桌香喷喷,热乎乎的饭菜,众人一哄而上,并不相让,抢着吃了,生怕慢一步连碗都没得舔。
众人正抢着饭吃,只听那人又轻轻地问:“还想要什么?”
“红烧肉!”“酒!”“衣裳!”“屋子!”“钱!”
众人说法不一,魔尊只听得最后一个人的喊人,略略一想,忽地紫袖一挥,空中云破月开,借着月色,众人只见眼前金光闪闪,竟是黄灿灿的金元宝堆成了一座小山。
众人愣住,周围寂静无声。下一秒,众人脸色一变,眼神变得奇异起来,也不顾魔尊在前,争先抢后朝金山奔去,你推我,我踩你,眼见正要撞上魔尊,只见他身形一闪,已站在众人身后五丈开外。
混乱之中,咒骂声,尖叫声,小孩的哭声此起彼伏,只见方才那跪着磕头的小孩子被挤得摔在地下,众人全然不理,一脚一脚从他身上踏过,那妇人阻挡不住,覆身护住,众人依旧往前奔走,将人踩得脑浆迸裂。
这些人好似发狂了一般,方才围火笑谈的场面已不在,他们挤到金山前,将一块块金元宝塞进兜里,兜里若塞不住,便含在嘴里,前面的尚未塞够,已被后面的人拖下去,两人因此打起来,前面那人不敌,被后面那人抓起金元宝敲死,他后面那人又取出短刀捅进他后心……
魔尊默默地看着,只见方才向他要包子吃那小孩子扔下包子,拾起了墙角一块尖石冲进人群里去……众人互相残杀,一时死伤无数,湿冷的空气里漂浮着浓郁的血腥味。
魔尊微微蹙了蹙眉头,心道:金石头竟能致人类互相残杀,与山中野兽无异,人类却瞧不起野兽,竟将他们叫做畜生,然此副模样,与畜生又有何异?
今日初入红尘便见人之丑陋,此时又回想起在小乞丐记忆里所见之事,更觉人世阴暗、自私,欺诈、背叛、杀戮,种种罪恶,皆出自人类,心下更觉不喜,当下捏了个诀,离开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