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扶英想了想,“具体的记不清了,毕竟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好像……是第一天,我第一次向姑娘们讲课,说了几句不管未来如何,自己都要有一技之长,要胆子大一些,要靠自己的劳动和双手吃饭。”
“虽说我是不会这么做,但听着很在理。”贺蕴珠拿起小几上的素白薄纱竹扇扇风,贵族做派拉的很满,“继续。”
江扶英颇为无奈地横她一眼,“然后呢,等我说完了,窗外就突然响起他的声音。他冷淡地说了好长一段,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排比修辞,大意就是我不该教姑娘们这些。说什么……”
她皱眉,指尖轻点额角,费力的回忆:“女子应当贤良淑德,就算读书,也是为了修养身心、和丈夫培养感情一类。至于劳动,只需要学些针织女工便很好,实在不可大胆放肆地出门赚钱。”
“呵,这是他能说出的话。自己整日抛头露面,居然还有脸指责别人如何如何。”贺蕴珠冷笑,“人活一世就得好好享受一番,没钱可怎么享受?他是天子近臣,过得舒服恣意,却不许女子出门谋财路,当真是个卑鄙贼人。”
“对,谁说不是呢?”江扶英点头,“我当时就恼了,但却不好破口大骂,只是告诉他:既如此,许大人日后莫要吃饭,因为农民渔民厨子里定有想要赚钱的女人;许大人也不必穿衣,因为纺织工绣工大多是想要赚钱的女人;若是可以,许大人最好也把您府上所有的女使送我家来,毕竟您是看不得女人赚一分钱的。”
贺蕴珠马上笑了,“那他怎么回的?”
江扶英得意:“自然是无话可回,只是愣愣地看着我。我才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就该这么做。平日里,那群大臣们敬他是个给事中、便对他和颜悦色,他不被骂一顿,都不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贺蕴珠摇扇子,嘴角上扬。转瞬想到太后的叮嘱又开口:“对了还有一事,差点忘告诉你了。宫里最近新来了个小姑娘,叫曦禾,是先帝和贵妃的璿宁长公主,如今住大娘娘那儿。等到了中午,咱们一块吃个饭。”
“这事你若不跟我讲、我还不知道呢,可要准备什么礼物?”江扶英纳闷问。
“大娘娘不和你讲,就是不想让你备礼,你人到了就好。”贺蕴珠想了想,“那小姑娘也没太有小孩的样子,安安静静的,我都不太敢和她玩。”
“天下里还有你不敢的事?那我可要见见这姑娘。”江扶英干脆站起身,“也别等到午时了,咱们这就去看看。”
“行。不过你可别把我说过的话告诉大娘娘,她听了一准生气。”
两人并肩走出内间。
“这是自然,我听了都气。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有了还不好好珍惜。”
“日后给你用成不成?你想做什么,和我直言,我都帮你办到,如何?”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气了,我打算秋天扩建第二个学堂,看你啦。”
“…………”
*
慈宁殿,书房。
太后原本正手把手教赵曦禾写行楷,谁知落笔刚到一半,便听见了故意传来的咳嗽声。她抬眸,无奈地半瞪一眼贺蕴珠,随后继续运笔。
赵曦禾却是没有抬头,只是认真地学写字。
贺蕴珠抿抿唇,觉得自己咳得还不够大声,江扶英见她深吸一口气,连忙拉住她的手,低声咬牙:“贺蕴珠,你做什么?人家干正事呢。”
对方不敢置信,却也压低声音:“你大胆,居然敢直呼我的名字?再者,她们干什么正事了?学写字?这算什么正事。”
江扶英被她气到了:“学习怎么不算是正事了?”
贺蕴珠也生气:“学习算什么正事?不就是瞎折腾,脑子都要痛死了。”
贺蕴珠支持江扶英办学堂只是因为这是江扶英的愿望,她本人对于“学习”没有丝毫热衷,只觉得没用。
两人眼瞪眼,僵持不下的气氛被一句童声温柔打破:“曦禾见过五嫂嫂,见过江姐姐。”
见是粉衣粉裙的可爱小姑娘,江扶英马上变出一副笑脸低下头,也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曦禾中午好啊,很高兴认识你。”
贺蕴珠也收冷脸露出笑:“曦禾好。”
“今儿怎么来得这样早?你们两个许久不见,也不多聊一会儿。”太后笑了笑,传了内人捧水来净手。
“时间长着,不急于一时。”贺蕴珠咳了咳,“怎么不见那个李濯之?”
正和江扶英说话的赵曦禾抬头,回了一句:“五嫂嫂,濯之去大相国寺买炙羊肉了。您昨日说要吃的。”
贺蕴珠点点头,想起了这回事。江扶英纳闷:“李濯之是谁?慈宁殿新来的宫人吗?”赵曦禾声音很轻:“江姐姐,濯之是我的内臣,前几日我们一起回宫的。”
“这名字结构倒是耳熟,”江扶英偷笑,瞥向贺蕴珠,顺口问道:“哪个濯呀?”
赵曦禾想了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江扶英一愣,随后一笑:“很不错的名字,是你为他取的吗?”
“这是濯之原本的名字。”赵曦禾摇头。
江扶英听了反而惊讶,据她所知,这个朝代的内臣出身普遍不好。可听这名字,便能轻易知道李濯之家里人多半读过书,可既然有钱读书,又怎会沦落到入宫为内侍的地步?
想必又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可怜故事。
她心里叹气,嘴上没再多问,随着众人一起出书房。
“江姐姐,你的学堂里都会教些什么书呢?”赵曦禾仿佛对江扶英的学堂很感兴趣,自从午膳过后,便主动跟到了她的身边。
江扶英手上还拿着一根山茶花枝,她笑了笑:“我们教的书很简单,如今不过是千字文一类,好歹先让姑娘们把字认全,课后也不过是多写写、把字记熟;她们有兴趣时,琴棋书画我也会额外请人来教。不过,我的学堂可不只是教书的,有时候得了空,我还会带她们去京郊呢。”
“京郊?”赵曦禾惊讶,“可是,在京郊可以学什么呢?”
江扶英笑着对她说:“能学的可多了。碰上胆子大的,我就教她们骑马、射箭;碰上胆子小的,我便教她们认野菜、认小动物。而且呀,京郊大都是连片草地,我们还能在那儿玩游戏。春天踏青放风筝,秋天就可以野餐、去农庄里帮秋忙,到了冬天,还能打雪仗、堆雪人呢。”
赵曦禾杏眸晶亮:“那夏天呢?夏天在那儿做什么?”江扶英莞尔看她:“傻姑娘,夏天热呀,当然是让她们乖乖在屋里翻花绳、玩娃娃、听故事、讲故事了。”
“江姐姐的学堂真有意思。”赵曦禾遮住眼里生出的向往,莞尔一笑。江扶英也笑:“若日后有机会,我请你来学堂好不好?”
曦禾笑意难掩:“嗯,多谢江姐姐。”
三人一坐便是一下午,因江扶英还没来得及在慕家系统性地学习插花,贺蕴珠与赵曦禾便分坐在她两侧,不时出声指导原理。
“这月的花盟主是丹桂、木樨、芙蓉,你从这三个里挑主枝。”贺蕴珠指了指木樨,江扶英按她说的乖乖插好,又拿起了新的一枝花,不耻下问:
“那么,我在旁边配上这朵好不好?”
贺蕴珠笑了笑,满意点头:“当然好,如今的客卿便是杨妃槿,继续。”赵曦禾轻声开口:“配宝头鸡冠也行的。”
“好的。”江扶英拿起两枝花条仔细比对,最后选择两个都插上。
“使令是整体里最长的枝,便用剪秋罗吧,不要太艳的。”
江扶英拿起贺蕴珠指向的花儿,一本正经:“嗯,娘娘眼光真好,这么一看好漂亮。”说完,她又侧身看曦禾:“曦禾说的宝头鸡冠也是点睛之笔,一枝都缺不了。”
贺蕴珠嘴角轻勾:“你也算是孺子可教。”
赵曦禾低头不说话,却也抿唇笑了,耳尖红红。
背景中,冰鉴散出阵阵冷气,驱走所有燥热。
*
贺蕴珠今日心情好,见赵淮宴都带着两分笑意,嘴角虽未弯,却一看便知道她很高兴。
“今日和江夫人说话,珠珠很高兴?”赵淮宴给她夹菜,贺蕴珠瞥了一眼,见不是公筷便拧起眉头,轻轻把菜拨到一边:“久别重逢,自然高兴。”
赵淮宴双唇微抿,换了公筷,随后静悄悄地瞄了眼贺蕴珠——这下她倒是赏脸吃了。赵淮宴稍稍挺直腰板,没忍住眼中喜色,提到江扶英也不生气了:“那往后还是许江夫人常常入宫吧。”
“说到入宫,臣妾想向官家求个恩典。”贺蕴珠指骨一弯,触上了天水碧色的碎冰纹瓷碗,“再过几日表姐便要来看臣妾了。姐夫官职不高,臣妾恐表姐在京中出门赴宴遭人耻笑,不知官家可否封表姐一位正二品郡夫人当当?”
赵淮宴一听她自称臣妾,便明白她得向自己要东西了。因提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正二品郡夫人”也不惊讶,只是作思考状:“表姐是家人,自然应加以封赏。只是表姐夫官职摆在那儿,表姐若得诰命,也该是五品令人才对。”
“表姐夫的本事臣妾还是知道的,他一辈子怕都升不到四品,官家是不想给表姐这个体面吗?”贺蕴珠放下筷子,抬眸看他,水莹凤目里似有埋怨:“表姐身子不好,子嗣困难,未来是肯定没好儿子为她挣诰命的。”
赵淮宴被她这一眼看得欢欣鼓舞,不禁一挥手,“那晚膳过后,朕就写圣旨。不过是个正二品郡夫人,珠珠想要便给表姐。”
“多谢官家。”贺蕴珠起身,动作幅度很小地一欠身子,赵淮宴见状,也主动起身去扶她,心下满足:“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