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您为什么会是我母亲呢?”库里多姆不理解蒙恩的话。
“……呵呵。”蒙恩浅笑了下,伸手捂住库里多姆身上受伤的地方。微弱的光亮自手中冒出,不过须臾,他身上的伤口便全部愈合,不留一点疤痕。
“这就要说起一个十分久远的故事了,我的孩子。”她说,“一个关于精灵、那卡、众神祇与文明的悠远历史。”
库里多姆对月神的故事很有印象。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就是慈悲的月神为人类带来月与星的传说。
蒙恩执掌着月亮的起落。月本不属于人间,它是天神们的专有物。但月之神怜悯困于黑夜的众生,将月亮的倒影折射在人间的天幕上,于是人们看见了月的辉光。
她将黄金的桂冠碾磨成星,赠予我们最美丽的天穹——它比任何琉璃或宝石更夺目璀璨。
在听完库里多姆讲的故事之后,蒙恩苦涩一笑:“不,它不是童话,而是记录一位神王残忍暴行的历史。”
蒙恩说,这一切源自于天神们的傲慢与偏见。
天神不喜莅临人间,他们自诩为“全知全能的造物主”,看不起脆弱的人间生灵,包括人间的神。
但是蒙恩是个意外。
她是初代天神之一,掌管月亮的起落。人们称她为永夜神女,以感谢她为黑夜带来了光明。她喜欢和生灵们呆在一起,但她掌管的黑夜总是静悄悄的,没有多少人能陪她解闷。
“我很羡慕你啊,阿波罗。”蒙恩支着头向地上望去,“你所掌管的白昼是多么热闹,而我的黑夜却死气沉沉。”
一旁的太阳神却不屑地蔑视着人间:“人间的一切都短暂易逝,有什么好羡慕的?”
说完,他居然有些无奈地叹道:“神王说得没错,你太过人性了,没有一点天神的样子。”
蒙恩故作生气地瞪了一眼阿波罗:“地上的生灵明明很有趣,是你不愿意和它们打交道。”
阿波罗自知说不过蒙恩这个妹妹,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蒙恩则继续为自己的黑夜发愁:要如何才能让夜晚热闹些呢?
她抛下冠冕上的宝石,造就了黄金之地。在这片土地上,她的孩子们——精灵诞生了。
精灵在外表上同人类没有差别,只是身形娇小了些许——在刚诞生时甚至只有人一掌的大小。他们会使用人类未拥有的神力,也就是被称为“那卡”的魔法。
精灵诞生的那晚,蒙恩遇见了大地之人神厄瑞斯。
“非常抱歉,大地万物的主人。”蒙恩为自己未经许可的行为向他表达歉意,“未经您的许可便擅自借用了您的土地。”
对于蒙恩的到访,厄瑞斯并不感到惊奇。换句话说,他已经观察她很久了。
这位编着金色麻花辫、穿着白色长裙的天神和他厌恶的神们不一样。她对人间的一切都很友善,就像是它们的一份子。所以厄瑞斯对蒙恩的态度也算不错,至少说不上恶劣。
“月神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理由责备您。”
厄瑞斯发誓,自己真的没有在阴阳怪气。他真的不怪蒙恩,他也欢迎和善的天神来到这里、认可人间的造物。但从那晚到现在几天了,他都没再见到她。
我一定惹她伤心了吧。厄瑞斯坐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伤神地望着月亮。
“……我要送她什么当道歉礼好?”他喃喃自语道。这句话被一旁偷听的精灵听到了。她费力地爬上厄瑞斯旁边的土丘,问:“厄瑞斯大人在难过吗?”
看着手边的精灵,厄瑞斯轻轻摇头,但他眼中满是说不出的悲伤。
“母亲她没有——唔唔!”
另一只精灵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对厄瑞斯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啊哈哈——母亲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但并不是因为您的话。事实上,母亲并没有在意——她可是位包容的神……”
“嗯嗯!”被捂嘴的精灵连忙点头附和。
厄瑞斯颓废地低下头:但愿她没有真的在生气。
我不想以后都见不到月亮。
过了两天,当厄瑞斯再次抬头仰望夜空时,他惊奇地发现天幕上出现了无数个如沙粒般微小的月亮。它们包裹住了漆黑的天空,唤醒了宁静的夜色。
厄瑞斯觉得这景色美得有些不太真实。他痴迷地欣赏着天幕的新衣,丝毫没有察觉到蒙恩的靠近。“母亲!”精灵欣喜地向蒙恩飞了过去。因为精灵的呼喊,厄瑞斯注意到了许久未出现的天神。
蒙恩伸手捧起自己的孩子,对厄瑞斯微笑道:“装点后的夜晚如何,厄瑞斯?”
厄瑞斯看着面前的月亮,嘴唇轻启。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对她露出一抹浅笑,轻轻点头。
很美。
……
天神制订了充满歧视意味的规则:人神不得与天神结合。厄瑞斯清楚这些不平等的约定,知道如果违背了它便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但他无法忽视自己对蒙恩的感情。
那些个傲慢的家伙要惩罚的话,让我一人承受就够了。
但万一真的拖累了她……毕竟没人知道违反规定的惩罚。厄瑞斯又打起了退堂鼓,手中尚新鲜的蔷薇花再次被他放到一边。
精灵先看不下去了。此时他们已经长到了半米高,可以站在地上和厄瑞斯说话。“厄瑞斯叔叔!”男孩模样的精灵冲他喊道。
这突然的喊声惊得让厄瑞斯手臂颤了颤。他低头看着蒙恩拜托他暂时照顾的小家伙,问:“怎么——”
“您喜欢母亲吗?”他双手抱臂,有些幽怨地看着厄瑞斯。下一秒,厄瑞斯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藏不住,连小孩子都发现了。
“您要是真的喜欢就去追啊!”说着,他就试图将厄瑞斯推出宫殿的大门。
“可是——”
“去嘛去嘛!”小女孩们也加入进催促告白的队伍里,“我不介意您当我的父亲!”
拗不过这群小孩,厄瑞斯带着快被摸蔫的小花出了宫殿。
“厄瑞斯?”
能一览无余地见到夜空的平野上,蒙恩看着面前略显局促的青年,关切地问:“怎么了?”
厄瑞斯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随后慢吞吞地递出手中的蔷薇,磕巴地说:“月、月神大人……我——倾慕您……”
“能否让我成为您的伴侣?”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空气静得只能听见吹过平原的自由的风声。厄瑞斯闭上眼不去直视蒙恩的脸——他害怕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生气且厌恶的吧。
可是,蒙恩接过了他的花。她将花朵捧到鼻尖细细嗅着它近乎消失殆尽的花香,而后将它别在辫子里。
厄瑞斯诧异地抬头,正好对上蒙恩的笑靥。
“我接受你的告白,厄瑞斯。”蒙恩俯在他耳边轻语。
月亮与天地一同见证着这段不被认可的感情的传达与回应。
“母亲和——父亲,本应该是幸福的啊。”库里多姆说。
回忆至动情处,蒙恩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悲伤:“若它是孩子们的童话故事,它确实是美好的。但它是一篇流血的神话。”
“后来啊。”她接着讲到,“我们秘密地相爱,瞒着所有的神……直到你们出生也无人发觉我们的爱。”
我们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却还是被他们察觉到了异样。
“厄瑞斯!”蒙恩抱着一团被白绢包裹的小家伙,慌慌张张地在宫殿里找着她的伴侣。
问声赶来的厄瑞斯看着蒙恩抱着的婴孩,有些紧张地问:“怎么把他抱来了——是发生什么了吗?”
蒙恩没多废话,将孩子交到他的臂弯,语气略显激动:“他们注意到了……带着他躲起来,后面的事我——”
话音未落,天空闪过一道耀眼的闪电,紧接着便是滚滚隐雷声。
“怎么……”蒙恩皱了皱眉,随后狠下心来用神力送他们离开。这时,一股汹涌的威压突然从天上压下。感受到这熟悉的力量后,蒙恩惊得脊背发凉。
“……是神王……”
太迟了。
神王殿内,蒙恩和厄瑞斯被押解在神座前的空厅堂。周围有不少围观的天神,或知情或一无所知,全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涌进了大殿。
“那位是月神大人吧。”
“和她一起受罚的那位人之神就是她的恋人?”
“可惜了月神大人,她可以有更好的伴侣的。”
“没想到我们最纯洁圣明的月之神也沦陷进污秽的感情中了……真令人遗憾。”说罢,她有模有样地拭去眼角的泪。
神王宙斯高坐于天神的宝座之上,俯视着座下的罪人。他有些鄙夷地扬了扬下巴,随后做出了判决:
蒙恩禁足于月神宫,厄瑞斯和他们的孩子则被判死刑。
“不——尊贵的众神之王——”蒙恩双手交握胸前哀求道,“他们是无辜的,求求您,放过他们吧,罪责由我一人承受……”
神王并未做出回应。一旁,阿波罗有些着急地看着蒙恩,又看向闭眼无视请求的王。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阿芙洛狄忒给拦住了。她对阿波罗无奈摇头:没有人能改变神王的判决。
沉默。
沉默滋生着不甘与恨的火。
它驱使着人们冲破强者制定的规则,将反抗的剑与矛对准暴君的咽喉。
凭什么我们要听信于你所定下的戒律?
凭什么我们要和你们之间要划清界限?
凭什么你们有权力去判决他人的生命?
凭什么连这卑微的、一触即碎的幸福你也要夺走?
弱者拔剑向最强者,飞蛾自取灭亡的扑火愚行。
“不自量力。”神王冷哼一声便挥袍离去。赫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她看不透他脸上似怒又似轻蔑的表情。
阿波罗费力压下心里因无力阻止惨剧发生而升起的不满。他搀扶起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蒙恩,轻轻拍着她的头:“别哭了……”
阿波罗不懂得怎么安慰人,从他们小时候起就这样。“……哥哥送你回去。”说完,他看了眼厄瑞斯原来站着的地方,闭上眼,微微颔首——一份来自天神的对勇敢者的敬意。
厄瑞斯的灵魂被宙斯斩灭,他将永困于冥王哈迪斯的冥界;他们的孩子也被打碎了灵魂,不过在他将要坠落的最后一刻,蒙恩用尽自己的神力将孩子的灵魂了送回人间的黄金之地。他的灵魂被分成了多个独立的个体,在大地灵气与月神神力的哺育下会找到机会迎来自己的新生。这个过程少则百年,多则近千年。
这便是月之子们的诞生。
作为神明的孩子,他们有异于常人的外貌,体内拥有神力,也会使用那卡,不过需要一个契机去觉醒它——蒙恩也是靠着库里多姆觉醒的契机才与他发生感应,进而找到了他。他们的神力、那卡甚至外表都不会传递给下一代:躯体与灵魂是不相容的,灵魂在躯体消亡后会进入下一次轮回。
随着月之子们一同诞生的,还有异化者。
异化者是大地仇恨的具象化形态,它原被用来反抗暴权,如今却被别有用心之人拿来伤害他所爱的孩子们。
“人要为他们的神明的愚蠢付出代价。”
异化者们攻击人类,吞噬精灵。大地迎来了它无休止的灾难。精灵决定和人类合作,他们将自己的一部分融进人类的血脉中,让人类也能使用那卡对付异化者。而这些掌握了那卡的人成为了人类的领导者——今天贵族与神殿势力的始祖。
时过境迁,精灵在青铜时代时代后便彻底消失,而那卡使用者依旧存在并履行着保护人类的义务。
“……这便是,事情的真相。”说完,蒙恩长舒了口气,像是得到了解脱。库里多姆则久久不能释怀。
“您恨他们吗,母亲?”
孩童天真的话语引起了她的思考。
怎么能不恨呢,他们可是杀死自己爱人和孩子的凶手;但现在,蒙恩觉得无论自己有多恨他们也没用,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她只能含糊地回答:“总该有些恨在他们身上吧。”
她吻了吻库里多姆的额头,而后捧起他的脸仔细欣赏着:“这么多孩子里,你和他是最像我们的……”
“……他?”库里多姆不知道蒙恩在说谁。
“呵呵——他是另一块碎片。他和你诞生的时间差不多,但却不在我们的领地内降生……那里的神不允许我踏入他们的领地,但他们答应会帮我照顾好他。”
蒙恩抬头看了下月色:“月亮要没有影子了——我该离开了。”她抱着库里多姆,给他唱着古代的童谣。没一会儿,库里多姆便睡熟了。
在睡意淹没自己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祝你能够幸福,我的孩子。”
身后,诺弗莱特带着一众神官赶到了这里。看着站在眼前的月神,埃里克不敢相信地推了推眼镜:“没想到,德文西先知有关月亮的预言真的——”他没再说下去,因为蒙恩抱着库里多姆朝他们走了过来。
看着缩在侍从怀中的孩童,诺弗莱特的反应出奇地平静:“这孩子就是月之子吧?”
蒙恩轻笑着点头。“看着就像。”他也浅浅笑道。
蒙恩向诺弗莱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请帮我照顾好我的孩子们。”
“……孩子们?”
“嗯。”蒙恩回答,“虽然现在不在这里,但他如果回来了,请帮我照顾好他们。”
“义不容辞。”诺弗莱特对蒙恩郑重行礼。
蒙恩的身形开始像云烟一样变得模糊不清。面对众人的挽留,她无奈地解释:“我只是月亮投影到地面的影子——我曾被下令禁止降临到人间,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们交流。”
“时间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月亮消失了。
他们带走了这棵小蒙月草。
“‘他’指的是——林圣子吧?”林雨言问。
库里多姆点点头:“最初我没有注意到,可他来神殿后的种种行为都在表明,他也是月之子。”
听完库里多姆的讲述,林雨言觉得有些地方还不太完善:“您的姐姐——莱西米亚呢?她后来怎样了?”
“她啊……”库里多姆垂眸,“她在我出门后不久就自杀了。”
用她之前没能成功用到的小刀,划开了吐出真相的喉。
她最终还是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带着悔恨与自责,还有满身的罪孽。
林雨言身形一僵,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没关系。”库里多姆到安慰起林雨言来了,“不必担心,我早就放下了。”
“……哦。”林雨言有些过意不去地揉了下鼻尖。
两人谈话的地点是神殿的花园,这个点不会有什么人来,因此很清净。
库里多姆带着他走进其中一块花圃,里面种着各式各样的蓝色花朵:忽忘我、风信子、满天星、绣球……即使现在已经过了某些花的花期,即使现在已是深秋,它们依然热烈地怒放着。
“这些都是他喜欢的花。”库里多姆蹲下身,抚摸着这些娇贵的孩子们,“我用那卡定格了它们的时间,这样它们就能一直保持盛放的姿态……我也能随时来悼念旧友。”
忽然,库里多姆站起身问他:“如果是圣子的话,你认为他会不会同意我这样做呢?”
林雨言想了想,之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依我个人短见,他应该会放手让它们自然地迎来生命的残败与新生。”
“它们应该向前走的,而不是沉迷于过去。”
库里多姆十分认真地听完了林雨言的见解,而后,他忽然笑了:“以他的性子,确实会这么做——他不愿让自己成为绊住我们前进的路石,也不愿自己成了左右我们存活的因素。”
他递给林雨言一朵勿忘我:“收下它吧,伊尔。”
林雨言赶忙推辞:“这怎么行呢——”我怎么能收林圣子的遗物啊!
“一朵小花而已,他不会这么小气半夜化魂来找你聊天的。”
库里多姆笑得依旧和善,林雨言推也推不过拒绝也开不了口,只得接下了它:“谢谢您——唉?”
花瓣在碰到手心的瞬间,林雨言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到了体内,而且,手中的花也莫名地枯萎,化成了一点枯土。
什么情况?!
在林雨言荒神之际,库里多姆一脸惊喜地看着他,眼神也温柔了许多。“可能是法术的问题。”他收起了脸上的表情,“抱歉,本想给你送些相识礼的……”
林雨言看着手里的枯物,无所谓地说了句没关系,之后将那朵花送归花圃的土地。
“落叶归根,我们国家的传统。”林雨言解释道。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没做,于是先告辞离开了。库里多姆留在花园里,手里还捏着原本枯死却又复生的勿忘我。
“落叶归根……确是你的处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