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点完损失,邓尧战战兢兢地上报给赵钺。
“被大火烧伤五百二十七人,死去九十二人。帐子抢救下三分之一,粮草……全没了。”
军帐里鸦雀无声,赵钺揉着太阳穴。
阴恻恻地抬眼看向他。
若不是邓尧谏言让他来岭南剿匪,如今也不会落得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
“殿下,可要向朝廷请求增援?”
江西道调来的粮食被山匪烧了,“从湖南道调。”
“殿下,陛下若知只怕——”
“不许上报!”
捅了这么大篓子,这个时候上书,除了换一顿骂和换帅能有什么好?
“殿下,这几日的军粮——”
“火停了吗?”
“回殿下,还有些火星,士兵们还在扑火。”
“等火灭了,进山抓山匪。”
“殿下,如今士气低迷……”
“不抓山匪便没有吃的!”
以人肉为食……
李简出身世家,虽喜法家学说,自幼却是受儒家学说教导,下跪乞求:“殿下,此等天怒人怨之事,不可行也!”
“孤意已决!”赵钺制止他再说,“左虎的家人找到了吗?”
“我派去的人找到了她们入住的客栈,人去楼空,再也没有踪影。”
赵钺摔杯,“干什么吃的!你亲自去找——找不到你也不用回来!”
邓尧难掩喜色,狠狠低下头去,以袖口遮住嘴角。
“混账东西!”皇帝摔下折子,“他要遮掩到什么时候!”
调了江西道的粮不够,还要调湖南道的!
若不是这番动作引起了户部的注意,只怕被太子就此遮掩了去!
江西和湖南的主政之官竟也听从太子吩咐!
他可还没死!
皇帝气急,长袖拂过,桌上物什一应扫落在地。
“陛下息怒。”
宫人们跪了一地,闻皎也跟着伏地。
“太子与楚王已去两月有余,区区山匪不见剿平,反倒愈演愈烈!”皇帝捂着胸口,说出自己的想法,“朕欲召回太子、楚王,另选贤能前往平叛,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临时换帅乃兵家大忌,太子久不入行伍难免生疏,剿匪时间长些也无可厚非。”
说话的是中书令崔大人,这些日子闻皎逐渐咂摸出来,崔家怕是太子党。
门下侍中王大人道:“臣附议。”
赵铎双手揣在袖中,不发一言,裴照则低垂着头站在他后方。
“陛下,臣有本要奏。”户部尚书踏出一步,“去岁以来,国家征伐不断,国库所能支撑战事的银钱、粮草所剩无几。若战事再拖延下去,恐怕……”
国库空的很,连他想修行宫都不得不搁置,哪有给太子练手的份!
“爱卿所言亦是朕心忧的,传朕旨意,召回太子、楚王。”
见皇帝看向自己,闻皎点了点头,执笔草拟诏书。
一番沉思后,皇帝终于想好了代替的人选。
“裴照。”
“臣在。”
“给你三个月,朕要那匪寇的项上人头!”
裴照并不惊讶,沉稳地应下:“是!”
“晋王。”
“儿臣在。”
“兵部本就隶属尚书省,裴卿不在,后勤你得管好。”
“父皇放心,儿臣必会让裴将军没有后顾之忧。”
清河崔氏是太子的人,户部尚书瞧着是赵铎的人,至于裴照,如今看来的确如赵铎说的忠于皇帝。
今日朝堂之上,他刻意遮掩锋芒,既不得罪太子,也不得罪晋王。
也是他的生存之道。
这大梁的朝堂,时至今日她也未能看清。
思及此,闻皎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处理公文,余光却瞥见了应齐岳。
“大人,您找我?”
“三日后便是科举报名,你去暗市买个假身份,将自己的名字报上去。”
先前她偶然得知每月初一长安城南十五里处会有一个特殊的草市——暗市。
暗市的交易都见不得光的,或有买凶杀人,或有兑换赃款,有易容之术,也有伪造身份的交易。
“是。”
“大理寺卿崔行俭应当是太子的人。”闻皎说出自己的推测,“杀你母亲的很可能是太子。”
应齐岳捏紧了拳头。
“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你先朝着这个方向去查。至于科举,介时我出任主考,能保你答完卷子。出了考场,便靠你自己了。”
“大人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为了报仇,我一定会活着!”
“你母亲的案子,你被诬陷的案子都需要证人,你必须找到能作证的人,否则揪不出幕后之人。”
找证人谈何容易,可扳倒上位者本就不是易事。
他早就做好了搏命的准备,“我去找!”
“一切小心。”
闻皎眼里的关切做不得假,应齐岳郑重地答应她,“是!”
闻皎又低头处理起她的文书,额前垂着几缕碎发,在烛火下轻轻摇曳。
他忍不住追问:“若杀我母亲的人真是太子,您怎么办?”
“那是我要面对的,你只管做你的事。”
“大人……为我堵上你的前程和性命,值得吗?”
这些日子他躲在闻皎的家中,只看到她焚膏继晷,宵衣旰食,与他见过的所有官员都不一样。
“我不是为你,是为正义、公理。齐岳,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同流合污,不欺压百姓,永远不畏强权。”
“好,我答应你!无论他日何种结果,无论我身在何位,都会做到!”
闻皎抿着唇,嘴角一弯,强迫自己露出笑,“好。”
“大人,你不累吗?”
她的嘴角凝固了,眼神也失了焦距,片刻后才怅惘地说:“我没得选。”
怎么会不累呢?
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是她又不能放任自己什么也不做。
“我只是居其位而谋其事。”
应齐岳想到了母亲,她总是说,“阿岳啊,你要做个好捕快,对得起父老乡亲。”
同僚总会嘲笑他的固执、不合群。
应齐岳眸光含泪,原来这世上还有与他同行的人,“能得大人赏识,齐岳三生有幸!”
闻皎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晦暗,沉思了会儿才告诉他:“有件事我骗了你。”
“是那个流氓么?”
“你知道?”
“我调查过死者的生平,再将多人的说法串联后推敲过,那个地痞流氓该死——”
“所以你后来没有再找我的麻烦。”
应齐岳难得露出笑,“是,大人您没错,我只是……只是好面子。”
他赧然道:“虽然律法规定您有罪,但我觉得您没罪,若我今后真能为官,一定改变这条律法。”
闻皎直视着他,露出浅浅的笑容,“好。”
“布谷——”
“布谷——”
应齐岳赶紧捂住小方的嘴,“这会儿哪里来布谷鸟!”
小方歉疚地冲他笑笑,“下次学猫叫。”
应齐岳点了点头,“说正事。”
“秦家的人脉特别广,跟京里谁都能搭上关系。五爷秦霄是太子詹事邓尧的表亲,秦六爷庶妹嫁给了晋王府的管家,秦家大爷的孙女还是楚王的宠妾……”
这关系还真是盘根错节,从上往下查竟然也是这样的结果。
他有些气馁,抬头看着星辰,有种怎么也翻不过天的无力感。
幕后之人隐于苍穹,一只手便能碾死他们。
小方感受到了他浓浓的失落,“哥,我查了你被诬陷的事,污蔑你那家人——”
“不是不让你查!”
“……你放心,我趁换班的时候偷看的卷宗,没跟任何人说!”
应齐岳松了口气,欣慰于小方的成长。
“我可谨慎了!咱们衙门那帮人是什么德行我清楚着呢!”
“小方,谢谢。”
“说谢就生分了!哥,跟你说个高兴的事儿,你那未婚妻又定了新人家。”
应齐岳冷笑,“这高兴么?”
“刚定亲那男的就出天花死了,老天有眼!都传她克夫!”
“呵。”应齐岳嗤笑,心中燃起一丝快意。
“对了,有件事挺奇怪的,前几日秦六爷与人斗蛐蛐,人家的蛐蛐把他的蛐蛐斗死了,他非要让人赔他一只,不然就要人家好看。结果人家也是个有背景的,两人互骂,这秦六爷没骂过,气得吃醉酒在酒楼撒泼,逢人就说自己有太子的关系。”
“他就算吃醉了酒乱攀关系也该攀晋王的……不过晋王脾气差,估计他不敢。”
“接着说。”
“啊?哥,我说完了。”
“这件事还有什么细节?”
小方努力回忆着,“没了,后来秦五爷冲进酒楼打了他一顿,把人扭回家了。这六爷啊就是个纨绔,也就皮相生的好,比秦五爷差远了。啧,听说秦老爷子病了后把大权给了秦五爷,六爷怕他怕得要死。”
“你接着帮我留心秦霄。小方……”应齐岳想了想还是委婉的说,“下次多讲没用的事。”
“好嘞。”小方见他马上要离开,有些不舍地拽住他的袖子,“哥,一切小心。”
“放心吧。”应齐岳眼睛泛酸,摸了摸他的头,“你也保重,不要以身涉险。”
他猛然想起闻皎的话,他需要一个证人。
没有人比小方更适合做证人了。
可是做他的证人……
看着应齐岳犯难的样子,小方疑惑地问:“哥,怎么了?”
“你……愿意做我的证人吗?可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小方躲开他的眼神,沉默了。
他才二十岁,还没有娶妻生子,还有老母要奉养,他怕死……
“没事,我再想想别的法子,你保重自个儿。”
“哥,对不起,我明知你是冤枉的……”
“回去吧。”
“我,我走了。”许是内心有愧,小方的脚步格外快,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月色凄冷,星辰黯淡。
好在月亮还在。
这世上没有第二个闻皎,没有人会如她一样明知山有虎,还会提剑向虎山。
可只要她在,那么指引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