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朱玑在之前的房间里醒来，清榕还坐在那把熟悉的藤椅上，像是从没换过位置。

不过，他的外衫换成了一套青碧色缠枝纹的，衬得整个人的气色好了不少。

其实是趁朱玑醒来之前的这段时间，迅速换好衣服的清榕明知故问道：“阁下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朱玑耷拉着毛，有点委屈还有点幽怨：“我又变成鸟了，还变不回去。”

清榕一点也不意外：“即便有沙漏作为通道，来回穿梭空间也需要消耗大量的灵力。人间灵气稀薄，阁下恢复的速度就会慢些。”

“妖界的情况虽远不如前，但帮阁下在一日之间恢复这点耗损还是绰绰有余。”

比如朱玑之前借助沙漏来到妖界，最初也就是感到疲惫，而不是力竭到维持不住人形，是他潜意识中吸收了他的力量，才导致朱玑直接变回原形。

结果朱玑后来积攒的那一点点微薄的灵力，也在穿梭回人界后没多久用完了。

以至于根本变不回人。

这样归根结底地算下来，其实他才是连累朱玑的始作俑者。

清榕愧疚地补充道：“阁下刚恢复妖身，会有一段难以控制现形的时期。如果在此期间没有足够的灵力吸收，情况就很难稳定下来。”

“当年人间曾设有除妖司，尽管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为免多生事端，不如等适应了再回去。”

朱玑犹豫道：“可我在人间还有工作。”

虽然刚拿到录取，还没有正式入职，但能进大厂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他很珍惜这份工作。

清榕没有再多说什么，抬手给两人各倒上了一杯水。

其间利害他已与朱玑讲清，至于如何选择，就是朱玑的事情。

沉默许久后，朱玑小声地啾啾：“恢复期大概要多久呀？”

在暂时放弃难得的岗位录取和有可能大庭广众变成鸟然后引发骚乱甚至被抓之间，朱玑摇摇摆摆地选择了前者。

工作可以再找，命只有一条。

清榕：“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

甚至，像熊栗子这种数百年都还没能完全变出人形的，也多得是。

一听需要这么长时间，朱玑有点犹豫，他的积蓄不多，不一定能撑那么长时间。

而且，如果他的简历中间有那么长的空窗期，之后再想找待遇好的工作会更难。

清榕不忍看他一副蔫哒哒的模样，又问：“是有什么难处吗？”

朱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差点没钻进自己的翅膀下面，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嗫嚅道：“我……可能……没那么多钱……”

嗯？

清榕一顿，没想到朱玑会是为了这种原因。

毕竟清榕神君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榕还以为是什么难题。”他道，“之前的谢礼有些单薄，我这里还有不少金银玉器，阁下可以挑一些带走，应该能救一时之急。”

“不不不，我不能要。”朱玑赶紧摇头，“栗子还吃不上饭呢，你们比我更需要钱。”

孩子那么小一点，天天只能上山摘野果吃，会营养不良的。

清榕被他说愣了，略显疑惑地重复：“吃不上饭？”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熊栗子，沉睡前，他怕熊栗子无法独立生活，专门叮嘱他可以随意取用库房里的东西，怎么会吃不上饭？

被一树一鸟紧紧注视着的小熊猫抖抖圆润的红栗色耳朵，满脸无辜：“我想神君醒来后可能会需要它们，就没有动。”

……

朱玑：清榕这可太冤了。

清榕也无奈地抚摸了几下熊栗子的头：“不要这样委屈自己，钱财还可以再赚取，但身体只有一个。”

熊栗子垂着尾巴，懵懵懂懂地捂着耳朵：“知道了神君。”

搞清楚熊栗子这个意外，清榕转而对朱玑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榕虽苏醒过来，可情况并未有任何好转，亟需愿力稳定神魂。如今山庄百废待兴，如果阁下愿意，可以留在山庄助我们一臂之力，榕会提供令阁下满意的报酬。”

这并不是清榕临时找来的借口，而是他自昨晚开始就深思熟虑出的请求。

他借由朱玑的灵力勉强复苏，神魂却依旧面临着溃散的危机，妖界的情况大不如前，根本不够他支撑多长时间。

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的途径，他就离陨落不远了。

从苏醒到现在，他尝试过和曾经交好的妖神们联系，可惜都没有收到回音，也不知是他们都陷入了沉睡，还是已经消散于天地。

情况并不乐观。

此时的朱玑于他，就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朱玑拍拍翅膀，试探地询问：“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呢？”

-

清榕带着朱玑和熊栗子来到他的本体周边，以榕树为中心，数十口大小不一的池子呈放射状分布，各自之间被疏密有致的气根相隔，还有一条两米左右宽的鹅卵石径组成网络，将各个露天泉池链接在一起。

看上去相当地有野趣。

“实不相瞒，”清榕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惭愧和苦意，“这里曾经是一座温泉山庄。”

鸟形的朱玑站在榕树的枝桠间，试图用不那么伤人自尊的话回答清榕：“唔……那还……挺养生的。”

就是他之前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观景用的金鱼池。

一个个青苔密布、水草丛生的，半点不像温泉池。

或许是朱玑的反应过于牵强，清榕轻轻咳了两声，试图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其实这里的水本该是由我的灵力凝成的灵泉。”

他看向两人头顶面前遮天蔽日的巨大榕树，“这是我的本体，也是山庄的力量支柱。”

要朱玑说实话，清榕本体是真的很大很漂亮，完全到了独木成林的程度，哪怕是他从前看到的那些有关巨树的报道，和它相比都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不是树神吗？为什么会开温泉山庄？”朱玑问。

尤其这些泉还围绕在清榕的根系周围，不怕把自己的根烫坏？

清榕好脾气地开口解释，音色低沉而包容：“榕是因为愿力而成为妖神的，最初诞生的宏愿便是让天下疲惫彷徨、不知所去的生灵得以休息恢复，重新踏上生命的旅途。”

“实现宏愿的方式并不局限于某一种，只是温泉是榕从前所能想出的最适合、也最容易的方法。”

只需要幻化出灵泉，让客人们进去浸泡，之后再散去就可以了。

对他来说很是友好。

朱玑看看池子，再看看清榕，继而联想到熊栗子的生活方式和久无打理的园子，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发现的盲点：“只是泡泡泉水，没别的了？”

“什么服务管理、餐饮酒吧、私汤住宿、护理按摩……都没有？”

清榕一僵，那是什么？

“没有的。”他回答。

朱玑说的这些词，他能推测出大概的意思，却从来没想到它们会和山庄联系到一起。

他好像对某种他从未了解过的运作方式非常熟悉。

听到清榕直白的回应，朱玑俯视下方水萍乱生的温泉池，就好像勤恳的老农看到被硬生生荒废的万亩良田，忍不住抬起火红的翅膀捂脸。

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原本以为清榕已经有大概的架构和经营模式，只是缺少人手恢复营业，他过来帮些力所能及的忙就可以了，没想到摊子竟然这么大。

什么想要贴贴的仙男神树，在这一团糟的情况面前，通通碎掉啦！

-

可最后，朱玑还是同意了。

不仅仅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清榕。

根据之前种种判断，清榕的状态可以说是命悬一线。

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成两人之好，又对他们彼此百利而无一害，朱玑有什么理由不选它呢？

“你真的想好了吗？”清榕坐在已经恢复人形的朱玑对面，郑重其事地询问。

“是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青年坚定而真诚地望着面前的神祇，一如自行踏上祭台的祭品，期盼又畏惧着神的回应。

还好他面对的是个温柔而有原则的神。

尽管清榕并未细察这背后的意义，但在这一瞬间，他的“心脏”久违地重新跳动，像是生机重回大地。

他忽地绽出一个笑容，端庄正坐，语气诚恳道：“阁下不必如此，该是我更需要阁下的帮助。”

“若是阁下不来，恐怕过不了多久，榕就会归寂于天地。”

“若是一点外物就能换来延续的生机，榕求之不得。”

“也不能这么说……”朱玑小声地推拒着，他猜清榕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的东西在人类社会究竟值多少钱。

就之前送他的那棵翡翠榕树，怎么也得上千万了。

太好骗了。

还好自己是个好人，朱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