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汝瑛一愣,伸在半空的手僵了一僵。
余天真连忙扯过被子盖住腰:“师哥,那个谢谢你……”
陈汝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师哥不仅嘴皮子利索,连眼神就是把刀子。
余天真缩在被窝里,把自己裹得个严严实实,只从被窝里探出来半张脸,他撑起一点身体,心虚地笑笑:“师哥,那个……时候不早了,要不我们睡觉了?”
陈汝瑛一看余天真慌里慌张的样子,就知道有鬼,但这又关他什么事呢,他才不好奇。要响不响地“嗯”了一声,跳下床,洗澡去。
望着陈汝瑛走进浴室的背影,余天真立刻松了一口气,他躺回床上,掀开衣服向后背摸摸,心想下次得买个贴膏把这些伤疤盖住才行。
陈汝瑛花了十几分钟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舒坦,他顶着一头水淋淋的湿发出来,见余天真还没睡,正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两只脚撑着墙壁,手里正一只小凤饼往嘴里送,而嘴角沾满了饼干渣渣。
他看了一眼,警告着说:“饼干渣别掉床上啊。”
余天真马上就将最后一口饼干塞进嘴里,咽下:“知道了,我很小心的。”转过头来问,“师哥,明天我们几点去训练啊?”
陈汝瑛坐在床上,拨弄着擦得半干的短发:“明天不训练。”
余天真一愣,师哥不会还在生气,然后真的不教自己了吧,张口想要马上个清楚,可未等他出声,就又听见陈汝瑛说:“明天送你上学去。”
“啊?”
这话一出,余天真彻底傻了。
他来到陈家班就是为了学舞狮,从来都没敢奢望过还能去上学。
“师哥,你说的上学是那种上学吗?”
陈汝瑛没明白怎么上个学还有分种类的:“哪种?”
“就是去学校那种,初中,高中那种。”
“要不然呢?”
“我还以为是那种武校之类的。”
陈汝瑛“嗤”的笑了一下,抬起头来,从下往上地看他:“就你这体格还想上武校?”
余天真缓缓一眨眼睛:“我不知道……”
“高中,高二。”
他十七岁半,如果按正常的年龄来读书的话,今年他应该读高三了,但因为之前家里出了点事,辍了一年的学。
余天真盘腿坐起来,双手抓住床沿,整个脑袋虚空地往下探。
陈汝瑛擦完头,仰面躺在床上,冷不丁对上他一张脸,吓一跳。
余天真吞吞口水,难以置信地问道:“师哥,我真的去上学啊?”
陈汝瑛把毛巾随手放在床头柜:“还有假的?”
余天真垂下眼帘,沉默了两秒:“师哥,可是我没有钱,就是……没钱交学费,要不我还是别去了吧。”
陈汝瑛双手枕在脑后,萧萧闲闲地打了一个哈欠:“学费早交了,那不然我带你去学校报道干什么?”
余天真还在纠结:“可是我没有钱还学费……”
舞狮这玩意儿,算是武术行业,但其实说白了也和文化艺术没什么两样。一个人的艺术能力到了一定水平,再往上拼的就是学识水平以及对专业的理解能力。
陈玉德是把余天真当成金蛋来护的,这会儿送他去上学,无非就是不想他当个只会舞狮的文盲,铁定不会向他索还什么学费。
听见余天真说“还学费”三字,陈汝瑛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单手撑起脑袋,微昂头去看余天真,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就见余天真趴在灯前,一脸糊涂相。
余天真双目明亮地望着他,迟疑地说道:“师哥,要不我还是不去上学了吧?我成绩不大好,肯定考不上大学,上了也是白上,还不如在家认真训练,争取早点出狮。”
陈汝瑛听了他的话,就确信了这小子是真的不明白,真想着还学费。
他支着脑袋,和余天真对视片刻,表情颇为玩味:“你写个欠条吧。”
余天真呆住。
陈汝瑛又说:“真过意不去的话,就写个欠条吧。等你出狮赚了钱就还,怎么样?”
这倒是个办法。余天真心想。
陈汝瑛见他冥思苦想的,一直没下定主意,就催了一板:“怎么样?想好了没?再给你五秒时间考虑。先说好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话音落下,伸出五根手指开始数数:“五、四、三、二……”
余天真一听他要数数,就急了,忙不迭地说:“好了,我去!师哥我去!”
陈汝瑛计谋得逞似的笑了一笑:“很好。”马上坐起来,从书桌上拿出本子和笔来递过去,“写欠条吧。”
余天真一掀被子,接过纸笔。
陈汝瑛站在床前,昂昂头,示意他快写。
余天真跪在床上,弯着背,整个人都弓成乌龟一样。他将本子平整摊在床铺上,握了笔头,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开始写。
陈汝瑛一言不发,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欠条。
余天真写得很慢,陈汝瑛等了一会儿只觉无聊,于是就放出了目光去观察眼前的人。眼前的人脸子雪白,皮肤很薄,嘴唇微微张着,有点天真的幼稚相。
正看着,余天真的睫毛突然颤了一下,紧接着就抬起了眼睛。
隔着一层灯光,陈汝瑛就这样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睛。
对视了两三秒,陈汝瑛的喉咙有些发干,而且见鬼地有些心虚。他咳了一声,收回视线。
余天真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师哥,欠条要怎么写?”
陈汝瑛怔了一怔,有点没听清,反应了两秒,他抬头询问余天真:“好小子,你连个欠条都不会写?”
余天真低头抓抓头皮,露出一个难为情的笑容:“我没借过钱,不会写。”
这倒是个正当的理由。
陈汝瑛对上他的两个虎牙,只觉得无奈:“我说,你写。”
余天真立刻握紧笔。
陈汝瑛看了他一眼:“欠条。本人余天真,在此向师哥陈汝瑛保证……”
余天真在本子上写下“保证”二字,突然抬头问:“师哥,怎么是保证,不是欠……”
陈汝瑛飞过去一个白眼,截他话头:“闭嘴,我说了你就写。”
余天真听话闭嘴,把脑袋重新低了下去。
“保证从此之后认真训练,努力学习舞狮……”
“师哥,说慢一点。”
陈汝瑛倚在床边,缓慢了速度,一字一顿地说:“戒娇、戒燥,积极向上。如若做不到,就……”看着他光洁消瘦的后脖说,“就自废双腿。”
“啊?”
“啊什么?赶紧写,写完签字画押。”
余天真被他这么一催,也来不及思想,赶紧把话给写了下来。写完之后,他拿起本子来检查有没有错别字,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再细读那两句话,猛地回神,这好像不是欠条?
更像是一份保证书。
如果这样的话,那是不是就证明了师哥已经接受自己了。
想到这里,余天真大喜过望,忙抬头,满脸期待地望了陈汝瑛。
陈汝瑛正等着他的欠条,骤然看见他满脸兴奋,往后退了一点:“又要干什么?”
余天真朝他趋过了一点身体:“师哥,你是不是答应让我留下来啦?”
“我可没说这话啊。”
余天真舔了一下嘴唇,大着胆子说:“但你叫我写的保证书,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怕师哥否认,又连忙说,“师哥,你放心,我一定会认真学的,我再也不急了!”
陈汝瑛一眨眼睛,从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放心,结果呢?”
余天真答道:“结果我闯了祸,把袁阿婆的脚指头给砸伤了。”
“就这一次?”
“还有,我上次也是让师哥你放心,说自己会好好训练的,结果又因为太急心,不服气,把师哥你那个地方伤了的事告诉了你的朋友们,害得师哥你在别人面前丢了面子。”
陈汝瑛一瞪眼:“嗯?你好好说啊。”
余天真听他语气不对,乖觉,立刻改口风:“说错了,我不应该对师哥你的朋友说谎,编排你那里不行……”
陈汝瑛不想再和余天真纠缠这事:“行了行了!”
余天真羞涩地笑了笑:“师哥,这次我是说真的。”举起三根手指头,“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可得了吧。”陈汝瑛把手伸过去,“欠条写好没?”
余天真双手呈过本子:“写好了,您请过目!”
陈汝瑛拿过本子,落眼看下去。话是一字不落地写齐了,就是这个字吧,走笔如狗爬,奇丑无比。
陈汝瑛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想,确实很有必要送他去上学。如果可以,送他去重读小学更好。
在陈汝瑛长吁短叹之时,余天真已经重新躺回了被窝里,他仰面躺在床上,止不住地高兴。
师哥不但接受了自己,而且还可以一边上学,一边学习舞狮。这样下去的话,那在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正式出狮赚钱,而后把妈妈也接过来。
余天真越想越开心,想到最后几乎是有点兴奋了。
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又从探出来半个脑袋,真心实意地对陈汝瑛说:“师哥,谢谢你,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