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裴铮便总想着回上天庭。
因为他从斛儿口中得知,瑞灵辰与炡机重归于好,那就意味着炡机早就知道他和天母是清白的。既然如此,那他就要早早回去和蓟儿解释,天母不喜欢他,从前二人相爱是就总是在背后劝蓟儿和他分开,现在不解释更待何时?
令他没想到的是,阻挡他的不是天母,而是斛儿。
擎仓山外有结界,这结界是裴铮以自己的鲜血结成,除非他本人或者与他有血亲的人,否则绝不可能打开,这也是为何斛儿当初可以轻易进入。
如今他每每想要出去,斛儿都会封住结界,连只蚂蚁也不能逃脱。
赵阳扯着赵寅的袖子,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叹了口气:“哥,你说斛儿为什么不让师尊走?”
赵寅修长的眉宇下双眸微微眯着,反问道:“师尊当初为什么要设结界?”
“当然是为了不让天庭那些烦人的神仙打扰他。咱们前脚刚到擎仓山,屁股还没坐热呢,后脚什么武神文神天神地神的全都来了,而且天帝老多事了,今日要做什么武神大赛,明日又要举行什么天界文采最好的武神比赛,还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师尊就是不想和他们做这些无聊的事,才设置了结界。”
“你说的有理,师尊当时设置结界的时候,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吗?”
此时,裴铮也在想这个问题。自从炡机离开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头痛欲裂”这种感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阻止自己找她娘,这算什么事?
七天前。
裴铮宿醉刚醒,脑海中顿时涌进了一大堆记忆,诸如“求蓟儿回来看看他”,“半跪着对月亮祈求蓟儿可以原谅他”,“虽然没有破口大骂但也破口小骂了一下天母”。
他心想,既然都这样了,干脆回去吧。
斛儿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行!”
若问原因,斛儿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虽年纪不大,却也历练了不少。元昭真君封常元,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当初和皇帝一见钟情,自知无果也不纠缠,后来在漠北与江央云灭相爱,为了家国也认命接受,回到大夏后再也不提起从前的情爱。
她想母亲应该也如是。并不是她自作聪明,自从母亲和她相认,很少,或者说从未提及她的亲生父亲。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件事在她心中压抑已久,是对母亲有着不可言说的伤害的事,第二,母亲早就放下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淡忘了。
无论如何,裴铮都没有再出现在母亲面前的必要。
即便他还爱着母亲,但这是他的事。母亲如今在上天庭饮酒作乐,诗书为伴,并且母亲人缘极好,什么赏花宴赏月宴,总是热热闹闹的,而裴铮这人往那里一站就是根冰柱子,根本无法让母亲欢心。
“母亲说了,她从来没有误会过你和天母有私情,她对天母娘娘生气是因为她误会她小气,至于你,我倒是不知道为何,你若是想上去道歉,我劝你先好好想想原因,不然母亲不会搭理你的。”
斛儿说完便面无表情地去结界边缘守着了。裴铮这人木的很,听不进去人话,总是自以为是,她可不能让他坏了母亲的好心情。
如此一来,赵寅和赵阳便日日有了看热闹的机会。
比如斛儿午间打盹时,他们那位如同高岭之花的师尊,竟然背着包袱,鬼鬼祟祟地下山走去。
当然,鬼鬼祟祟只是赵阳的描述,其实裴铮只是背着包袱打算徒步下山而已,他的结界在气息不稳时会偶尔有裂口,防仙不防人,他走下去还是有机会的。
裴铮满头大汗,双腿走的都打颤,内心暗自后悔怎么选了这么高一座山,才堪堪走到山中央,他顺着溪流,蹲下正准备接些水喝,便在水中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家女儿嬉皮笑脸的可爱面容。
“……”
裴铮自知这次算是白跑了,便准备施法回去。
“等等!”
斛儿叹了口气,托着腮无聊的摘了朵野花,再把这朵娇艳的玫粉色小花插在裴铮的头上。
“你给我说说你和母亲当年的事,说不定我能帮你呢。即便不能让你和母亲重修旧好,好歹也不要如此不来往,我好歹做一场女儿,总不能坐视不理呀。”
并不是斛儿真的想通了,在她的想法里,裴铮仍然是配不上母亲的。只是昨天夜晚天母传话给她,让她不要做些无用功,早早解决这件事才是正道。
裴铮的眼中是深刻的温柔,是斛儿从未见过的柔情。
……
裴铮是天界的异类。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参加天帝天母授殿仪式的神仙。每一个飞升的神仙,必须得参与授殿才可在天庭有居所,否则……没有否则。裴铮也从不在意什么否则,飞升了就飞升了,他一上天就走了,路上顺手找了个山,就住在那里。他也从来没点将,于是日日一个人待着,每日不是修炼就是找信徒。
直到有一天,他被一个女子给救了。
那次,他听说信徒被一个山间修炼了一千年的蛇妖所伤,便赶到那里,与蛇妖大战了五天五夜。蛇妖筋疲力尽,最终耗尽力气而死,于是裴铮收起自己的剑准备离开,可竟然发现自己的法力只能发挥出一成,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
裴铮是从来不会害怕的,没法力,那就靠脚力。沿路偶有遇见修炼的花花草草,与他们交谈才得知,他是中了蛇妖临死前的一种奇毒,这毒倒是没什么大影响,只是变成肉体凡胎几日而已。
可裴铮不做人已经很多年了,他忘了一件事,人,是要吃饭的。
于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冷面真君就这么饿晕了。
再次醒来时,就是卞蓟捧着书籍靠在火炉边浅寐的情景。
裴铮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鼓鼓囊囊的,应当是稀粥。于是他顺着火光便看见了卞蓟,这一眼,便是一见钟情。
那时裴铮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他只觉得这个女子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从前有许多人都在他身边,可他一个都没有记住过。
他细细端详着卞蓟的鼻子,很像他的剑柄,白玉一般细腻。一想到剑柄,就想到自己那把自飞升前就用着的锯尘剑。剑柄精致,剑刃锋利,整体流畅和谐,不仅是兵器,更是艺术品。
卞蓟就像一件艺术品,不是最精致漂亮的,却是最和谐的。
后来的几日,卞蓟并不多搭理他,也不问他是什么人,不催他早些走。
终于,裴铮说出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卞蓟被吓了一大跳,手上的书差点掉进火堆里,裴铮眼疾手快地替她接住。
“我以为你是哑巴呢,原来你会说话呀!我叫卞蓟,你叫什么?”
“裴铮。”
“哦。你读过什么书?可会作诗?你来帮我看看,脂玉衡墨星,是用衡字好,还是用托字好?亦或是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裴铮的名号在人间也算是响当当,他在外降妖,谁听了他的名字好歹都会尊敬的称呼一声,这女子竟然不识得他?
他道:“我不懂诗。只是我觉得,攀字不错。”
卞蓟一愣,拿着炭笔摇头晃脑,然后连连点头。
“兄台文采斐然,在下佩服。脂玉衡墨星,脂玉攀墨星,我的诗虽写得出星月的位置,却写不出那份感情。裴兄不像是留恋烟花的人,有如此造诣,当真难得。”
后来的日子两人越聊越投机,卞蓟觉得世间除了好友瑞灵辰,竟然有如此懂得自己的人,而裴铮发现卞蓟是个书迷,便循着她的爱好与之攀谈。
两人随之相爱,卞蓟不是个把清白看得重如泰山的女子,既然有知心的爱人,那便成婚。成婚前几日,她才知道裴铮竟然也是神仙。
“我竟有如此好命,幸得知己灵辰为仙,为我搜罗天下名卷;又有裴郎爱人,护我周全,伴我半生。”
瑞灵辰那段时间去了东海渡劫,回来时卞蓟已经成了裴铮的妻子。她虽不满,但木已成舟,她总该为卞蓟打算才是。裴铮不和天界来往,可卞蓟迟早也要有个住所,她便回天庭,为裴铮建造紫玄殿。
紫玄殿建成,卞蓟也有了身孕。天界的规矩,授殿仪式必不可少。裴铮虽有不舍,但为了卞蓟和孩子,也不得不回天庭处理这些事。只是他没想到,临走前的那一面,竟然是他和卞蓟以人神身份见的最后一面。
裴铮离去三年,卞蓟诞下斛儿,可她孤儿寡母,日子总归不好过。
她有时被孩子的哭闹吵嚷的睡不着觉,便搬着个小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子前,仰起头静静的看星月。她不禁想,到底是月亮攀附着星星,还是星星在明月身旁久了,再也离不开它?
裴郎,你在那里吗?
灵辰,你是不是也在那里?
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了?
幸好女儿很听话,半岁之后就不哭不闹。
女儿两岁时,卞蓟终于有时间再读诗书。她攒了些银钱,梳着妇人发髻,见女儿乖巧听话,便将她独自留在家中,自己上街买书。
最近山贼横行,朝廷出兵镇压,可国之不国,山贼反倒越来越多。卞蓟看书看得入迷,忽然闻到一股异香,睁眼时,她已经被粗糙的麻绳死死困住,不得挣脱。
在她身旁,坐着一个身高八尺,膘肥体壮的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