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沈鹤亭的一寸寸靠近,景熙帝直接瘫倒床上,瞳仁因为惊惧而放大,嘴里不停地喊:“来人啊!”
沈鹤亭笑出声,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奴才在!”
冷汗簌簌地从景熙帝额头往下落,肥胖的身材抖如筛糠。
他的大脑已经开始混乱,原本一直坚定的信念被推翻,多年费尽心思编织大网被沈鹤亭从中用刀划破——犹如一道血淋淋的天裂。
“朕的三万龙虎营……”景熙帝登时望向窗外,喊杀声已经停止了,沈鹤亭的人包围了坤宁宫,禁军挟持百官等殿内决出胜负。
花纭甚至能看见花从文与大哥花臻——皇宫四处都是沈鹤亭的人。
而燃着火的地方,正是龙虎营。
它的火势那么大,大到连景熙帝都认错了。
沈鹤亭抽刀,活动活动手腕与脖颈,指尖敲着刀柄,奏出轻快的节奏:“陛下翅膀硬了,都敢背着奴才与朝臣眉来眼去。你许诺了他们什么?高官厚禄还是儿女联姻?”
那柄银白色的刀锋扬起来,直向景熙帝的心口刺!
花纭背过头,禁闭双眼根本不敢看。
只听一声血肉割裂的声音,沈鹤亭嗤笑道:“傻子,你能给的,我早就给他们了,谁还稀罕你的承诺?
“还有,你引以为傲的龙虎营,不过是群连战场都没上过战场的纨绔子弟,咱家一把火烧过去,不过须臾——”沈鹤亭笑呵呵地凑上前,右手叩击景熙帝的后颈,低着头用极戏谑的语气轻声道,“就化成灰儿了。”
“沈狗……你不得……”
“不得好死是吧?”沈鹤亭的刀穿透景熙帝胸膛,还拧了一圈,猖狂大笑,“这话我早就听腻了!骂我的人不计其数,不都被我送去见了阎王?!”
皇帝目眦尽裂,沈鹤亭厌恶地白眼。抬胳膊一拔刀,矮胖的人就没骨头似的瘫倒,胸口汩汩地流血,死不瞑目。
花纭连呼吸都凝滞了:皇帝死了,被一个太监杀死的。
那自己呢?一个没有子嗣、被母家抛弃的“皇后”,就要殉葬了么?
她有什么值得沈鹤亭利用?
他会扶持下一任傀儡上台,而自己一个连交杯酒都没跟皇帝喝的“皇后”,不过是块一踢就碎的脆木板,连个绊脚石都不算。
花纭涕泗横流,紧紧抱住自己,余光瞥见沈鹤亭的滴血的刀,怕得抽噎不止。仿佛一朵不禁风雨的红莲经过了暴雨般颓靡落魄。
沈鹤亭在向她走近。
她想活。
花纭的手碰到剑柄,但已经提不动了。她蓦然望向那阎罗,透过泪水涟涟注意到他的刀:刀柄尾部镶了一颗蚕豆状的红色鹅卵石。
记忆霎时如潮水般涌向她。
北疆初夏的草原,两小无猜的年纪,初现成熟的少年与一团孩气的女孩在浅草中嬉闹。
她抓着哥的小辫,追着天边绯红的火烧云奔跑。
后来她跑不动了,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偷偷解开鞋袜,把脚伸进溪水里。澄澈的水冲过脚掌微微发痒,她翻开脚下的鹅卵石,找到一块嫣红铮亮的石头。
“我发现了红宝石!”
少年回首,夕阳映得他的头发微微发红。他无奈地笑笑,接过女孩手里的“宝藏”,道:“这么漂亮!一定要镶在我的刀上。”
那记忆如此清晰,花纭如梦方醒,鼓起十二分的力气喊道:“哥!”
沈鹤亭驻足。
气氛都凝固了,彼此都能听见血滑落刀刃的声音。
沈鹤亭收刀回鞘。
他敛眸,瞧着沾满血的手,慌张地翻弄袖子,才揪出手帕拭净指尖的血。
他将帕子扔进水盆中盥洗拧干,蹲在花纭面前,轻轻擦去她颊边干涸的血迹。
沈鹤亭的凤眸低垂,始终盯着花纭脚下那块地毯,怅然道:“娘娘认错人了。”
花纭笃定:“你撒谎!”
花纭踉跄站起,头上的凤冠因为剧烈地晃动勾着她耳边鬓发,却浑然不觉那的疼,抓着沈鹤亭的衣领,压着嗓子道——
“那块鹅卵石,是我在天鹭江畔拾起来的,你当时就说你要把它嵌在刀上……你不是沈鹤亭,你叫萧旻,是定北王府的四公子,拜了我祖父为师,是我哥哥!如今石头还在,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可你为什么不承认?是不是萧家出了什么事,你没办法才入宫……”
一阵风掠过,吹灭了烛火,寝殿暗了下来。
一缕月光擦过沈鹤亭高挺的鼻梁,映亮了他眸中酸涩的泪液。
沈鹤亭苦笑,拂去花纭的手,道:“奴才听不懂娘娘说的。奴才自小跟随师父在宫里当差,‘鹤亭’是义父给的名字,师父姓沈奴才也姓沈。什么王爷公子,奴才一介贱奴,自是不敢攀关系的。”
花纭的手悬在半空,终失望地落了下来。
沈鹤亭始终不承认。也对,人家是要当霸王的,怎么会跟自己一个将死之人扯上关系?
沈鹤亭默默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为花纭拭去眼边清泪。搀着她来梳妆台边,便在花纭身侧跪了下来。
花纭讶异地瞪着他。
如宫中的奴才一样,沈鹤亭弓着腰背,始终谦卑地低着头,颀长的手指勾开梳妆奁,拾起翡翠篦子要替她理好蓬乱的发髻,低眉顺眼得几乎让人忘了他刚才狰狞的模样。
花纭湿漉漉的眼睛乜视沈鹤亭,试图猜他心里作何感想。
花纭不信眼前的男人只是“沈鹤亭”,哥不会随手将王爷亲手锻的刀送给旁人,萧旻跟沈鹤亭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鹤亭一直躲闪花纭的注视,指尖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沈鹤亭蜷缩起手指,犹豫半晌又颤抖着伸开。
沈鹤亭悉心为她将凤冠上的头发一根根地捋顺,还不忘嘱托道:“娘娘一举一动皆为万民表率,当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仪态。”
“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花纭对镜中敛眸的人说,“还会在意头上那顶枷锁如何戴,别人才会觉得好看么?”
沈鹤亭沉默,为她重新戴好凤冠霞帔,望向镜中的贵人,叹道:
“太后娘娘凤仪万千,当我大瀚之福祉。”
花纭虽惊悸到几欲昏厥,但还没神志不清道听不懂沈鹤亭在说些什么:“太后?”
沈鹤亭一笑。
花纭深吸一口气,景熙刚死,从哪来的皇帝?
她与那双藏了太多阴谋的凤眸对视,顿时明白了沈鹤亭的言外之意。
他要扶新傀儡上位。
花纭也必须要成为皇帝的母亲才能躲过殉葬,才在暗藏杀机的宫中活下去。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想活,她才十六岁,怎么甘心为她那狼心狗肺的爹做一个权争的牺牲品?
她的母亲含恨而死不瞑目,岂能容忍那站在母亲尸首上吸血的恶魔还安坐首辅之位?
她想堂堂正正、昂首挺胸、不被任何人掌控地活漂亮这一生。
花纭的眼睛明暗交杂:“先帝并未立储,我凭什么要跟你一起愚弄天下人?”
她得跟沈鹤亭讨价还价。
“就凭奴才能给娘娘想要的,”沈鹤亭双手揣进袖中,姿态卑微,但花纭能透过镜子看到他极其笃定的目光,“娘娘的权势、地位、天下、真相……奴才都能给。”
放眼朝廷,能与花从文一争,也只有宦官——唯他沈鹤亭而已。
花纭的桃花眼燃烧起汹涌的光:“陛下何在?”
沈鹤亭乍然阴森地笑了,拍拍她的肩膀,向床榻走去。他匍匐下来,朝床底下唤了一声:“璞哥儿,还不快出来拜见你母后。”
花纭一听,犹如被一道闪电劈中。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哪知道床底下还藏了个孩子!
只见一只小手从床底下伸出来,好半晌才探出个脑袋,那孩子发髻都乱了,抬头看见沈鹤亭,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掌印安好。”
“好孩子,”沈鹤亭把男孩扶起来,将他推到花纭面前,“这位娘娘以后就是你母后了。”
“璞儿哥见过母后……”
沈鹤亭打断他:“诶——以后您要自称‘朕’!”
男孩一字一顿地说:“自、称?”
“就是您不叫‘璞哥儿’了,”沈鹤亭耐心地跟他解释,“您得说‘朕’。”
“朕!”男孩兴奋地喊道,“我是朕!”
花纭讶异地瞪着男孩,他个头矮小、口齿不利,还一直发出“呵呵”的笑声,她拿过手边的喜烛,凑过去一瞧,发现他两颗眼球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又是个傻子。
“李璞是真傻,”沈鹤亭扶着那孩子的肩膀,朝不远处的景熙抬了抬下巴,“那个是装傻。”
花纭看到李璞那张脸就害怕,眼睛一直往别处瞟:“这是谁家的孩子?”
“燕王之子,”沈鹤亭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打开来端到李璞面前,“算是先帝的侄子。”
“算是?”花纭重复这个词。
“嗯,”沈鹤亭站起身,将手搭在李璞的头顶上,又强调一遍,“算是。”
—
坤宁宫大门拉开,花纭左手牵着李璞,右手拿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一步一顿地走到台阶之上,俯视阶下伫立的文武百官。
花从文作为内阁首辅,瞧见他们俩站在一起,开口质问花纭:“陛下何在?”
花纭以帕掩面不知道怎么回答,帕下向沈鹤亭投去求救的目光。
沈鹤亭漠然的脸立刻变得悲恸起来:“陛下……驾崩!”
众奴才听见司礼监此言,顿时跪下开始哭,可百官如何会信沈鹤亭的鬼话?
花从文与其他官员面面相觑,诘问道:“驾崩?适才宴席上还好好的陛下,怎么会突然驾崩?怕不是你们二人狼狈为奸,谋杀陛下意图篡位!”
突然地上的石子开始有规律地跳动,他们一回头,看到禁军分成两路,一左一右冲上城墙,弯弓箭指百官。
在场诸人霎时缄口,整座皇宫顿然鸦雀无声。
“先帝突发心悸,还没等太医赶到,就……驾崩了,”花纭哭诉道,她不停用手帕擦拭眼泪,一直注意着远处花从文的反应。此刻他正盯着李璞,表情复杂。
“先帝临终留下了遗诏,本宫不敢妄言,”花纭转向沈鹤亭,“掌印,宣旨吧。”
沈鹤亭剜了花从文一眼,展开他事先写好的遗诏,十分简短:“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王之子璞,生性纯良,深肖朕躬,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为稳朝纲,着楚王监国、皇后花氏辅政!”
如今丢在群臣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跪下拥立新君,要么死无全尸。
火光冲天,风拂过花纭的鬓边,一根乌黑的发丝荡在空中,向上,再向上。
花从文终究跪了,连带那些肯低头于宦官的人,齐齐地向花纭叩头。她俯视着那些低垂下去的头颅,逐渐迷失。
今天之前,她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庶女,今天以后,她会是帝王的母亲,百官屈服权柄滔天。
跟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