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从文顿时觉得花纭已经不是曾经的花纭了。
她比谁都淡定,也不在乎自己即将背负什么污名,甚至给每位跪在此地的大臣发手炉与披风。甩下恶毒的言语,打算就在金銮殿耗到对手让步,大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花从文的心立刻乱了阵脚。花纭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连嗤之以鼻的眼神都闪烁着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如今的花纭浑身是刺,轻轻一碰就能让指腹出血。他跪在雪地里,仰望太后的容颜,只觉他们父女之间的罅隙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填补。
炭火与披风紫阳一早就准备好了,不一会就发到了每一个人手上。
花从文手已经冻僵了,暖了一会轻咳一声,瞥向一边的蒲实。
蒲实拿着手炉也没忘刚才太后说的那句“冻死了可不好收拾”,愤怒道:“太后此言,是将在场诸位肱骨之命视若草芥吗!您如此臣下的性命不放在心上,祖宗社稷断然不会宽宥!”
花纭笑道:“蒲大人此言当真是折煞哀家了。明明是诸位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定要在鄞都最冷的日子来金銮殿,还怨得哀家视人命如草芥?哀家若当真如此恶毒,还会给诸位发放手炉与披风?那样还省了炭火呢!不过看诸位脸色红润,估计也冻不坏身子。”
“……”
火气上头跟冰天雪地冻得红,愣是被花纭说成了“面色红润”,激情亢奋的御史中丞已经准备好开骂了。朱刚一把扔了手炉,将披风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愤恨道:“陛下年幼,太后残暴,国将不国,天人公愤!”
反观他那圆滑的堂兄朱恒锐,一边扯他袖子,一边观察太后的反应,小声急道:“你快闭嘴吧!”
“哦?”手炉蒸发了花纭掌心因为紧张出的冷汗,让她的掌心温回原来的温度,她的笑意更自然了,“朱大人说哀家残暴,哀家可不认。哀家从小到大连只蚂蚁都没踩过,比在场诸位都干净,何谈暴虐?怕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哀家手上可不敢沾谁的血、谁的命,怕入不了轮回。”
花纭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花从文的脸,毕竟这话不是说给自己的听的。
“娘娘这就是要一路走到黑了吗?燕王已然今非昔比,那沈鹤亭又拿着兵符在北疆呼风唤雨,若无娘娘的授意,他们怎么可能做到今日这地步!”花从文意识到这就是花纭的计谋,“把燕王、掌印送到边疆,让他们替你在四州百姓面前立威,你好坐稳太后的位置。”
“立威?若不是被你们逼到这份上,哀家何至于铤而走险!”花纭乜视花从文,站起来将沈鹤亭的秘奏统统扔到他们脸上,“哗啦啦”几声,白色的纸张散在花从文他们面前,上面详细描述了沈鹤亭在靖州的所见所闻,包括他去竺州求援却吃了闭门羹的事。
花纭高声道:“诸位有目共睹!即便后世史家朱笔不吝笔墨地诋毁责骂哀家擅自专权,哀家今日也要保燕王,他杀明宇是替天行道,与沈鹤亭等驰援靖州是保家卫国,他们把胡哈拿赶出了靖州,他们是功臣不是逆贼!”
花纭指着那些秘奏,怒斥道:“看清楚了吗?上面写的一字一句,都看清楚了吗!哀家问首辅,端、瑞、竺三州的守将为何闭门、不准靖州难民入城?明宇若是个忠诚的,燕王何至于游说三次?非得逼人拔刀才能把兵带出蓟南。谁给他们的胆子,不顾哀家懿旨,眼看靖州沦陷,结果一兵一将都不肯出!”
“臣不知,”花从文眉头紧蹙,“调度四州兵马的兵符在梁青山手里,臣以为靖州遇袭时,他就已经让端、瑞、竺三州的守将出兵了。谁承想他们一直关闭城门,梁青山与傅礼致的军报中也没有提及此事,臣也不知道!”
“若非哀家让掌印亲自去靖州,你们恐怕还‘不知道’端、瑞、竺三州拒绝出兵吧,”花纭恶狠狠地瞪着花从文,“林世濯!”
“臣在,”林世濯从花纭身后走到她面前,跪下听旨。
花纭剜了一眼台阶下那群大臣,道:“查!查出来到底是谁让刘福他们闭城,哀家亲手杀了残害忠良的佞臣!”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高喊刺穿了金銮殿的天空:
“靖州军报——”
花纭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拆开那封带血的军报,看见李怀璟的字,眼泪霎时就掉了下来。
“靖州守备将梁青山以身殉国,望娘娘节哀,臣叩首。”
—
靖州之北的荒原之上,有人背对大瀚的方向席地而坐。他的头发好似沾了白雪一般苍白,用墨色绸带束起,随意落在黑色的狐裘上。露出怀的指节因为发热而泛红,勾他怀里的紫檀琵琶奏出怅然的韵律。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①
嘈嘈切切,声声向西南。
自李怀璟入靖州以后,短短几日与鞑剌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没数次。中原兵一茬茬地往后山埋,旧骨未销新人又葬,沈鹤亭见多了死亡早已麻木,直到梁青山出了一趟城一去不返。
五千骑兵全军覆没,胡哈拿帐下第一大将马赤木亲手拎着梁青山的头颅扔到靖州城门前,用蹩脚又刺痛的中原话对城楼上的沈鹤亭与李怀璟说——
“你们,废物。”
这是沈鹤亭来靖州以来经历的最惨烈的失败。
比起梁祇突围不知所踪,引诱胡哈拿进靖州城都不若这次更让沈鹤亭恐惧。靖州的长城梁青山被鞑剌人提着头颅,踢皮球一般踹到城门前。沈鹤亭垂眸望着梁青山还没来得及闭上的双眼,与其中的愤怒与空洞对视着,当即大脑一片空白。
那碗鸡汤馄饨面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他鼻尖,他还清晰地记着师父看破不说破的笑容,嘴上虽喊着“沈掌印”,可眼里却透着对小旻的疼爱。
沈鹤亭后悔。
这次师父出发前跟沈鹤亭说,经城内一战,胡哈拿已然受到重创。这次反击只要将他逐到天鹭江北岸,靖州、北疆、大瀚便都算守住了。梁青山信誓旦旦,而且在西北,秦王已经袭得鞑剌要害,胡哈拿已然自顾不暇。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进攻了。
沈鹤亭原本是不太敢信胡哈拿心甘情愿退兵,他俩交过手,胡哈拿不是轻易言弃的人。可梁青山确定,他便选择相信梁青山的判断。
临行前梁青山在府中偷偷摸了沈鹤亭的头,他贪婪地享受这点不敢见光的师徒之谊,甚至准备了庆功酒,等师父得胜归来一起喝个痛快。
等来的却是全军覆没、梁青山被枭首的噩耗。
秦王确实占领了鞑剌在西北的要塞之地,胡哈拿也确实自顾不暇。他们把国与荣的难题抛给胡哈拿,所有人都笃定这位鞑剌王君会为了子民与土地而放弃在靖州的胜利。
可他们根本就不了解胡哈拿。
他为了战胜梁青山,可以放弃西北的土地。
胡哈拿重新集结大军,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假装撤退,引诱梁青山一直向北,最后掉进他们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鞑剌兵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围上来变成一个“口袋”,将梁青山与五千骑兵都“吞”了进去。赶牛一般将梁青山的部队推向天鹭江,天堑在前追兵在后,谨慎一世的梁青山最终被马赤木斩首,剩下的身体犹如垃圾般被扔回天鹭江,冲往不知名的地方。
胡哈拿撞开了护卫北疆四十年的梁氏铁塔,西北的失地注定是能收回的,而他胡哈拿也必定能成为鞑剌史上最伟大的王君。
一曲终了,沈鹤亭将琵琶放回了锦袋。
他凝视北方的草原,听见了天鹭江的呼唤。
“沈掌印,你真的要去吗?”
沈鹤亭转过身,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李怀璟:“燕王想说什么?”
李怀璟慢慢走到他身边,不见外地用自己的手碰他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体温,道:“可算不烧了。”
“请殿下回答咱家的问题,”沈鹤亭躲开他的手往后退,怀里还抱着他那把琵琶。
李怀璟声色如常,可在这种场合,怎么听怎么凉薄:“逝者已矣,这结局是梁将军自己选的。即便掌印再痛心、再惋惜,也不该单刀匹马去闯蛮夷军营。搭上你沈鹤亭的命,就为了给梁将军报仇?根本就不值得。”
“殿下当真瞧得起奴才,”沈鹤亭嗤笑,“可惜这世间总有大义比奴才的命重要。”
李怀璟沉默了,他站在北风中,凛冽刮过乌黑而青春的头发。
“沈鹤亭”自幼在鄞都长大,按理,不该与北疆诸事有任何关联。但沈鹤亭愿意为了给梁青山讨债,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去刺杀马赤木,李怀璟怀疑沈鹤亭与梁青山不止他见到的这点情谊。
但李怀璟没有戳破沈鹤亭,他有他的私心。
沈鹤亭把琵琶递给李怀璟:“这是我爹送给我的,替我收好。”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北走。
李怀璟抱着琵琶,目送沈鹤亭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草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