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有人在为自己擦拭身体，萧忆呓语着喊了声那个人的名字。说来也是奇怪，风无恙这三个字分明是头一回听说，却总让他感到莫名的亲近。来不及回忆九年前丢失的往昔，疼痛与疲倦再次把他拽入了无边际的黑中。
几个小时后他才完全清醒。已近傍晚，夕阳将一抹霞光揽进他的眸子里，这双透着橘红的眸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风无恙。
“我好饿。”他说。
“伤口感染得很严重，你发高烧了。”风无恙将冰凉的手背贴上萧忆的额头，见萧忆被刺的一激灵，忙缩回手。
“不，我是说饿，不是热。”
“饿？只能暂且忍耐了。你再睡一会儿吧，在睡梦中就不会觉得饿，也不会觉得难受。”
萧忆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他翻过身躺下。
“……风无恙。”
“没事，别担心。”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我是萧忆，萧索的萧，记忆的忆。”
“萧忆……”风无恙呢喃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不记得了。”萧忆老实地回答。
风无恙也不打算继续询问这个浑身伤痛的可怜人，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萧忆身上，还不忘伸手掖了掖衣角。确认对方已经睡去后，他起身在附近踱步。霞光下，那尊天使雕像格外显眼，逼真的羽翼好似下一秒就会在晚风中颤动。他瞟了一眼雕像，心中的焦躁又加重了一些。
不能再这样躲藏下去，若是游戏短时间内不结束，这个可怜人会丧命的。风无恙思索道。现在距离游戏开始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之多，难道直至所有猎物都被猎杀，游戏才会结束？
“猎物的猎物即是猎人。”
果真如此，只有这一种取胜的方式。
但是要如何做到？在不使用武器的情况下杀死所有猎人，这很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可这个游戏的平均Winner数多达五人，我一定忽略了什么细节……
项圈猝然一震。
风无恙想到了什么，选择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有一点必须去试验。
震动的频率加剧，一旁的萧忆也被震动唤了起来。他睡眼惺忪地看向风无恙，指尖不知觉间覆上项圈的一瞬，才恍然清醒。
“猎人来了！”他压低声音道，本能地蜷缩成一团。
“你知道弱者为什么是弱者吗？”
“什么？”
“因为在认知里，他们把自己定义为了弱势群体；在世俗里，他们被莫须有的规则局限了思想。这样的他们畏惧那些所谓的‘强者’，只会一味地在逃避与自我欺瞒的日子中苟活着，到头来终成败局。而我们，作为猎物，所对的也自然是这种局面。”
“可是规则上明确说了不能用武器攻击，猎物说到底还是处于劣势。”
“是的。那倘若规则不是用来遵守的，而是用来利用的呢？”
萧忆凝视着风无恙的背影，又转而远望街角。
随着震动进一步加快，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眨眼间，一个黑色的身影窜出，几枚子弹朝风无恙袭去。他没有闪躲，仅是站在原地，那些子弹竟反物理定律的七零八落散在地上。斜眼瞥向天使雕像，他的喉间溢出一丝笑意。
“猜对了。”
目光穿透面具，直入猎人的瞳孔。
扣动板机的手不由得松懈了，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那个猎人连连后退。风无恙微微一挑眉，举目注视着他顺着街道仓皇逃离。
藤蔓爬上了天使雕像，锁住欲绽的羽翼。
“你做了什么？”萧忆问，“他怎么狼狈地逃跑了？他可是猎人啊。”
晚风吹散了风无恙的低语，萧忆只看到他的双唇翕动了一下。
“什么？”
风无恙没有回答。
几分钟转瞬即逝，萧忆再次昏睡过去，风无恙一个人思索着。
如我所料，两点疑问都得到了解答。第一，猎人清楚地知道猎物的死亡情况，不然也不会在禁猎区心安理得地开枪，但是他们不知道猎物的所处地；至于第二……视线锁定于静静卧在地面上的猎枪。
刚刚那个猎人见到我有那种不寻常的反应，多半是之前被我抢走枪的那人。分明之前只携带了一把枪，现在却又重新得到武器……看来，猎人肯定有什么类似于武器库的地方。若是如此，毁掉武器库兴许是最理智的方案。
“好久不见，风。”
一句慵懒的呢喃忽地从高处落下，风无恙抬起头望去。
楼顶上站着一位约莫十五岁的少女，黑色冲锋衣的帽檐阴翳了半张脸，浸在影子中的眸以一种鉴定宝物价值的态势打量着风无恙，半晌后又瞟向沉睡的萧忆。
“陌念念。”风无恙吞咽了一口唾沫。
“那是谁？你的小男友？”陌念念带着狡黠的笑意调侃道，见风无恙无心应答，她在楼顶边缘处坐下，悬在空中的双腿漫不经心地来回摆动。
“接下来怎么办？”风无恙问。
“那还用说吗。”陌念念脸色一冷，“当然是烧了它。”
“怎么去找武器库？”风无恙又问。
陌念念的一对瞳孔如轨道里的玻璃珠般，滚动着锁定住那把猎枪。风无恙见状拾起枪，手在枪身上抚摸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很普通的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呐，这个游戏的平均Winner数有五人哦，要是谜题设置的太难，到头来可会是无人生还。看看枪身上有没有什么数字编码之类的。”
一番端详后，数字没有找到，倒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图案，就好像……
“鱼。枪身上有一个像鱼一样的图案。”他向陌念念汇报道。
“是吗？我记得好像有个小型水上乐园，会是指它吗？”
“可能是的。”风无恙说，“无论如何得有人去看看，我去吧。”
“那个人怎么办？”陌念念向萧忆扬了一下眉毛，“他好像伤得很严重，你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你不能帮忙照顾吗？”
“不要。”
风无恙无奈的叹了口气，“算了，那你去好了，我留在这里陪他……”
“咳。”萧忆突然咳嗽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睡着了。”
“没事，你醒的很及时。”陌念念故意放大声音。
“那就好……等等，你是？”他抬眸仰望她。
她仔细地端详那张面容。“好久不见。我是陌念念。”嘴角泛起一抹窃喜，“现在我得走了。顺便一提，风无恙可是非常担心你，还决定留下来陪你哦。”说罢，她站起身，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里。
“祝你们百年好合！”
一句无厘头的话被她丢下。
“嘿，你这家伙！”风无恙嘟哝着，“萧忆，你不用理她。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这个世界里都是出了名的疯。”他转过身来对萧忆说，“我们就待在这里，过会她会联络我们的。”他摇了摇手中的无线电对讲机，又将大致情况向萧忆阐述了一遍。
“那我们也去帮忙吧。你知道的，我运气特别不好，走几步路就会遇见猎人。”萧忆提议道，“然后你故技重施把他的武器夺走，我们跟踪着他到武器库去。”
“可是你的伤……”
“不用担心我。”萧忆说，“只是皮外伤而已。”
风无恙有些质疑地看向他满身的血污。“好吧，你硬要这么做我也拦不了你。”他说，“不过如果有不适请一定告诉我。”
萧忆点了点头，率先向远方走去，风无恙紧随其后。
正如萧忆所料，两人刚踏出几步便在转角处遇见一个猎人。那猎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双手不安地摆弄猎枪。尽管没有交谈，但两人都心领神会——这个猎人的子弹想必耗尽了。
难得那么好运，没中子弹就达成目的。萧忆想着。虽说他告诉风无恙自己已经无事，但伤痛还是以一种难以被忽略的程度在浑身上下肆虐，连骨头都在发颤。幸好风无恙在他昏迷期间帮忙处理了伤口，他才能够正常地呼吸和走路。
和猎人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两人谨慎地跟随着。猎人在一处墙角停下脚步。
武器库在这里？萧忆有些纳闷，不应该和鱼有关吗？风无恙显然也发觉了不对劲。遽然间，他攥住萧忆的手腕，往自己身上猛的一拽。萧忆刚刚所处位置的墙壁上，一枚子弹卡在水泥间，四周形成蜘蛛网般的裂缝。
吊着的一口气未能松下，余光瞥见一个枪口，瞄准的分明是他的心脏。
随着枪响，他在风无恙的拉扯下跌入他的怀里。即便对方的身子近乎包裹住他的全部身躯，子弹还是不偏不倚地擦过脊背。
“真是绝对的不幸。”风无恙看着血淋淋的伤痕，停顿一秒，甩开萧忆，奔向打算逃走的猎人。
萧忆趴在地面上，凹凸不平的沙砾摩得手掌生疼，出于对风无恙安危的担忧，他还是站了起来。一抬眸，便见风无恙跪坐在地，跨间压着面朝下的猎人。他一手擒着猎人的后脖颈，另一手在他身上摸索着，几秒后，指尖抽离了对方的口袋。
两指间夹着的是一个智能手机。
“原来如此。”他看向手机的页面，又将其展示给萧忆。那是一个总共五行的列表，每一行除了序号外，还有一个数字。其中倒数第二行被标记成醒目的红色。
“五个猎人。”萧忆意识到，“莫非这是他们的排名？”
风无恙低头看向猎人。“你想必可以告诉我们吧？”
猎人没有吭声。
风无恙将手机递给萧忆，随后递出手机的手停滞在了空中。他显然想做些什么，但扭头对上萧忆老实的目光，还是像做错事的孩童般心虚地低下了头。
“呃，那个，你不要看过来。”
“什么？”萧忆没有听清。
“我是说……啊，没什么。”风无恙指向猎人，“他该怎么处置？”
“你不问问他武器库在哪里吗？”萧忆说。
“可是他怎么会老实交代？”
“不，我说我说，你饶我一命，我保证说。”猎人连声道。
“看来你们五人间还真是竞争关系啊。我猜猜，五人里只能活一个？”风无恙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俯下身在猎人耳畔低语道，“那倘若我留你一命，猎人和猎物的胜利条件，你也能告诉我的吧？”
猎人拼命地点着头。
风无恙松开紧锁后颈的手，猎人立即由他的掌控中挣脱。“谢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武器库位于……”
几点血沫溅落在风无恙的脸庞。
双瞳微眯，透过眼皮间的缝隙望见猎人不再动弹了。他僵在那里，朝前一头栽了下去。
风无恙果断站起身，拉起行动不便的萧忆狂奔。身后枪声响了二回，一枚子弹嵌在他脚旁的土地里，另一枚掠过萧忆的碎发。举枪的猎人见没有命中，忙垂下手臂追赶两人。
现在局势可是相当不利，必须尽快想到对付猎人的方式。脚步声为风无恙心中的思索打着节拍。不能用武器，利用规则目前也做不到……可恶，到底忽略了什么？来回摆动的手不经意间拂过对讲机，与此同时猎人举起了枪。
瞄准镜的十字中央，是萧忆的头颅。
“怦。”
对讲机中骤然传出的枪声吓得陌念念险些从水上乐园的最高处跌落。她按下通话键。对讲机在唇边停留许久，最终她还是放下手臂，毕竟她自认为有风无恙在的话，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儿童乐园抓鱼的设施附近我检查过了。”一位身型魁梧的青年向她走来，他的鼻梁上一道伤疤横卧，贯穿整张脸，“很遗憾，没有找到武器库。”
“张魁，那把枪再给我看看。”她伸出手。一把猎枪被轻放在掌心间，指尖细细碾过凸起的图案。形似鱼、曲线、上下对称……关键词在脑中堆砌着，拼凑成一个字眼。
“呐，真是劣质的恶趣味。”她笑道，目光在游乐园的诸多设施间徘徊着。
截断墨绿的一道橙红夺走了注意力，那是被余晖染得如血的河流。河流宽阔而静谧，仅是随狂风的路径泛起几抹波纹。风继续吹，绕过河流两畔的过山车，抵达陌念念所在地。
狂风掀下帽子，苍白色长发张扬地散在空中，属于稚童的一双灰蓝色眼睛早已丧失了原先的那抹神采。此时此刻，它正俯视着远处簇拥的三个人影。她认出其中两人正是风无恙和萧忆——即使渺小到极致，她也永远忘却不了。
至于另外一个人……
如同猎手锁定猎物般，她眯起眼。
天色暗了下去，最后一缕薄光消逝在她的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