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条死路。
夏知尘喘着粗气停止奔跑，回头一望便见镜中人已凑近。无数张面孔正对着他，那一双双红与黑交叠的眼瞳滲出鲜血来，顺着脸庞淌下、滴落，在镜中世界里的地面上绽开血花。
“你是个平庸的人，夏知尘。”镜中人说。
“你是个平庸的人，舒雨。”镜中人说。
舒雨没心思理睬，她正专心于通过这座商场的外表计算第四层的大致面积，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压根处于另一个未知的空间。那为什么空气里会有一股和第四层相似的油漆味？她感到不解，这里分明由镜子组成。
难道……我们身处地下？
没错，我记得我还在现实世界时来过这座商场，它那时在修缮……
“你无法成为主角，你只能安于平庸。”
“你无法成为主角，你只能安于平庸。”
夏知尘嗫嚅道：“我也没指望成为主角。我知道我不是风无恙，做不到像他一样强大，我也不是萧忆，做不到像他一样坚强……我只是个普通人……”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忘不了的是儿时看的动漫，他对于惩恶扬善的主角总是心生向往。人群中的焦点，被人们簇拥着的英雄，站在世界正中央的救世主……这是都是他做梦也想成为的。他想要赢得所有人的掌声，到头来却等到了所有人的唾弃。
舒雨转过身看向满墙的人脸。“不是安于平庸，是甘于平凡。若你想以这些话来混淆我的心智，那真抱歉，我对此不在乎。”停顿一瞬，她又补充一句：“你是不是还有其他攻击手段？例如无限放大一个人的本性？”
她总觉得心底有什么在被催化着生长。
“你盼着与众不同，盼着为世人所瞻仰。尤其在父亲离世、母亲再婚后，你是家中唯一一个流着不同血液的异类，被忽视、被淡漠，甚至被遗忘，试图以叛逆行径吸引注意力，却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坏孩子’……你其实嫉妒着舒雨吧？”
“你被以爱为名的牢笼束缚着，无能的母亲将对名望的执念强加于你身上，在她丈夫死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你没有让她失望，你拥有人们所渴望的一切，可是只有你知道背后的辛酸与痛苦，以及，只有你看到了人类的本性……你其实嫉妒着夏知尘吧？”
夏知尘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嫉妒她？她在我们学校里的确算得上半个主角，到头来不还是在流言蜚语和世俗之见中沦为那般模样，这种落差都把她逼疯了……”
舒雨轻蔑地嗤笑一声：“你把我的经历复述一遍是什么意思？怎么，在我死之前强行给我来一个走马灯？况且，我也不会去嫉妒他……”
“他太懦弱了，不可能成为主角。”
“那风无恙和萧忆呢？正如你所想，他们可不是像你们一样的人……我可以助你成为主角，只要你杀了他，然后取代他，你便可以拥有你所渴求已久的一切。”
镜中人渐渐变化为风无恙的模样。
镜中人渐渐变化为萧忆的模样。
夏知尘看着镜中的风无恙，喉间一哽咽。琐碎的记忆片段在脑中闪过，视野里是自己沾满猩红的拳头与一个满面鲜血的少年。
那是自己高三时被退学的前一天。
他在窃窃私语声中抬起头，目光越过蜂拥而至的看客，触及人海中的那一汪绿眸。舒雨正远远地望着他，神色惶恐，发丝被风吹得乱颤。
他笑了。
我太懦弱了，唯一一次鼓起勇气又是感情用事……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主角的。兴许只有像风无恙一样，理性且强大，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厮守我所坚定的正义……
有人的手臂从后背环上他的身子。
“若是想要保护我，你必须做出抉择。不要顾忌，杀死风无恙吧，然后出口就会开启，我们就可以逃离这里了。本来我们接近他就是因为他很幸运，现在萧忆来了，他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何必再将他视作挚友相待呢？”
是舒雨的声音。
眨了眨眼，远处的舒雨早已消失不见，时间仿佛停滞了般，所有人的嘴脸还存留于上一刻的丑陋。
“舒雨？”夏知尘握住胸前那只冰凉的手。
“别怕，是我。”倚靠在后背的人又靠近了些，发梢在他的脸侧拂过。夏知尘不再说话，莫名的信任感掩盖了历尽千辛万苦堆砌起的理性。
“动手吧，不要等着被杀。他终究只是你成为主角路上的一颗绊脚石，亲爱的。”
“哦，亲爱的～”舒雨捏着嗓子模仿道，甩给夏知尘一个不屑的眼神。她正处于一幢大楼的天台上——这是她曾经试图跳楼自杀的地方。
“营造幻觉，这是什么招数？你也是这般对付风无恙的吗？他可没有这些回忆，你拿什么去要挟他？”她随手一推把虚假的夏知尘推下天台，“况且你似乎搞错剧本了。我不想当主角，有这种执念的人是夏知尘……难道说你想搞个情侣款？”
眉毛对着无云的天一扬。
见得不到回应，她探出头俯瞰几百米外的地面，双腿还是不由得一哆嗦。即便深知这只是幻觉，她的恐高症也未能痊愈。接下来镜中人还能做些什么，倒是挺令人期待的。她缩回脑袋，一声叫嚷划过耳廓。
“喂，舒大学霸，我们尊贵的年级第一。”
她一怔，僵在原地。
“你上次满分，这次不用默写，复习资料什么的看它干啥？还拗刻苦勤奋的人设啊，明明只是天资聪颖……真是装的要命。”
“誓师大会上发言说‘其实考不上大学也会有出路’的那家伙，中考失利跑到我们学校来，仗着自己成绩好就一副看不起人的模样。搞得像自己是主角，所有人都是她的陪衬似的。”
一句句熟悉的话语伴着嗤笑回荡在耳畔，她回忆起那个盛夏里誓师大会后的荒凉。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主角，夏知尘。
她笑了。
“过时的事情无需再提及。我现在早就变为平凡人了，不是吗？”她说，“平凡地活着，平凡地死去，平凡地烂在泥土里……多么美好的一生。”
“这真的是你所想吗？”镜中人的声音回应她，“在那样的家庭环境的熏陶下，在那样的社会的笼罩里……你其实盼着重回至高点吧？”
“没有。”
“你是个矛盾体，恨透了那群人由忌妒心诱发的对你的偏见，盼着能够归于平凡，真正变成不起眼的小人物后，却又接受不了落差，内心的负罪感也如潮水涌上。”
“不是。”
“真正杀死你的是沦为边缘角色后的不再被人瞩目吧？从前，至少是他们仰望你，现在，却变成他们俯视你。仅是这种目光的转化，便足以将你置于死地……你比任何人都要脆弱。”
“够了，不要再吧吧吧的了，听着就叫人烦。”
“你是个人类，舒雨。没有人类是不渴望成为主角的。”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深知一切，心里也清楚自己最后的末路：成为主角救世路上的牺牲品。你真的甘愿如此死去吗？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的可怜人。”
“我说停下！”
“杀死萧忆，我给你和夏知尘活下去的机会。机会仅有一次，请务必珍惜。一旦错失，就再也没有挽回的地步了。选择作为配角死去，亦或是作为主角存活，你的命运由你自己掌握。”
舒雨眼前一阵眩晕，疯狂滋长的生存欲望操控了她的理性。眸光涣散，她口中一遍遍嘟哝着“杀了他”，刻骨铭心的字眼愈发沉重。再次回过神来时，眼前是镜中人。
镜中人望向她，唇角含笑。
“告诉我你的抉择。”
“……我会杀了他。”夏知尘说。
“……我会杀了他。”舒雨说。
他将手伸向捆绑在腰侧的手枪，指尖攀上枪柄，随后整个手掌紧贴。
她将手伸向外套口袋里的手枪，指尖攀上枪柄，随后整个手掌紧贴。
五指蜷缩，手枪被猛的抽离。
“很好，杀了……”
一声枪响。
镜中人话音未落，一枚子弹便无情地嵌入镜面。她的身影顿然被裂痕撕扯，一小块玻璃上映着的瞳孔抽缩，随碎片的散落坠地。
舒雨那双不带情愫的眉眼，模糊在了由劣质自制枪的枪口升起的轻烟里。她将枪支塞回口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