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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施嘉莉起床时，发现那只兔儿灯从纱帐上掉了下来。时日已久，它不再青绿，绒毛枯脆，向外呲着，像用旧了的刷子。嘉莉想要将它捡起，手一碰，草籽儿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地。

“阿峪，阿峪！”

她捧着碎掉的兔子灯去找方峪祺，打算叫他再给她做一只。这次她要跟他学，等回了邬城，她要嘱咐园丁在洋房前的花园里种一片狗尾草，编数不清的绿兔子。

他不在正屋，也不在偏屋，屋后鸭圈里也没有。嘉莉去问芳姨：“阿峪呢？怎么不见他？”

芳姨手上择着一把小青菜，笑道：“他去隔壁镇了，在他同学家里住着。”

“去他同学家里住？”嘉莉神情一呆，“为何要去他同学家里住？”

芳姨解释道：“他同学的爸爸是他们学校的老师，教……嘶，教物什么……对了，教物理，听说在家里给自己儿子开小灶呢！我想阿峪放假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便给那家送了点粮食和钱，让阿峪也去听课。”

“我没听他说起过呀！”嘉莉有些急了。

“是昨天的事……”芳姨神色不太自然，目光躲闪道，“昨天下午我听镇里人说起，临时做的决定。阿峪也是今天早上才过去的。”

嘉莉将手里碎掉的兔子灯丢掉，又委屈又恼：“那也应该与我说一声啊！”

“是是是，小姐，是应该与您说一声的。”芳姨忙起身安抚道，“只是阿峪走得早，那时天还未亮呢！您睡得正熟，我怕会吵到您休息，便打发阿峪先过去了，想着我与您说也行……”

“那他何时回来？”

芳姨犹豫着：“怕是开学前才会回来……”

开学前才回？那她怕是无法再与他见面了。嘉莉更恼了，胸前起伏着，一扭头回到了屋子里，坐到床上，手指绞着绢子。芳姨连忙追赶上来，说道：“我知道小姐与阿峪玩得好，阿峪走了，小姐觉得无聊。不打紧不打紧，我陪您玩也是一样的，小姐不是最爱听我说故事了么？兔子灯我也会编，待会儿我就再给您编一个，照样挂在帐子上……”

一样么？嘉莉觉得不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阿峪背她，与芳姨背她，就是不一样的。

他昨日才答应她，要带她去他的学校看一看，结果今日他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这像什么话嘛！嘉莉愈想愈伤心，捧起帕子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芳姨慌了，叫道：“哎呀！小姐，您怎么哭了……”心里却纳罕道：“莫非小姐也对阿峪……”她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左一下右一下地哄，哄了半天，嘉莉才不哭了。

嘉莉红着眼睛用了早饭。芳姨生怕她再哭了，带她在镇子里四处逛逛，看看山，看看水，说说镇上发生过的轶事。碰上背着背篓，摇着拨浪鼓的货郎，芳姨忙拦下，给嘉莉买了一包麦芽糖与一只柳木哨子。

接下来几日，都是芳姨陪着嘉莉。嘉莉会跟芳姨聊天，也会被逗得大笑，可心里总有一块地方不快活。说来也奇怪，当初她来清水镇，当真是来消暑的，从未想过要与方峪祺产生什么牵绊，可如今方峪祺不在，她竟连消暑的心思也没了。又过两天，她便跟芳姨说，她想回家。

芳姨暗地里叹口气，说好，她这就去准备。

收拾完行李，临走之时，施嘉莉拿起桌上她送给方峪祺的那管自来水笔，写了一张字条留给他。

“方峪祺，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十分恨你。”

她未留下名字，将字条夹进方峪祺的软皮薄子里，转身就走了。

在路上周转一天一夜，施嘉莉又回到邬城。回来了才发现，邬城的家里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有浴缸、有地板、有抽水马桶、有她精心豢养的芙蓉鸟。那天晚上，家里的餐食极为丰盛，且满桌都是上海菜。施承良道，这是专为她接风洗尘设的。

施嘉莉很快将心里的不快活抛到一边，回到家便泡了个澡，换上一件鹅黄铃兰暗纹短袖旗袍，搭配兔子流苏压襟，又用同色系缎带编了头发，倚靠在施承良身边撒娇道：“爸爸，这些天我好想念您啊！”

“究竟是想念我，还是想念这元宝肉呢？”施承良指着餐桌笑问。

嘉莉格格一笑：“我的心比较想念您，我的胃比较想念元宝肉。”

“鬼丫头。”施承良抖着八字胡，嗬嗬地笑开了。

父女俩热热闹闹的，母亲却在一旁冷冷清清地坐着。嘉莉不愿厚此薄彼，过去从身后搂住母亲，胳膊搭在她肩上，声音甜得如同蜜糖：“妈妈，我也好想念您哪。”

母亲动了一动嘴角，似是微微笑了，不过嘉莉不能确定。

离母亲这样近，能清晰地从母亲耳后看见她左半边侧脸。嘉莉离家时还覆在母亲脸上的白纱布已经拆了，母亲脸上原有的大片黑痣已经通过手术祛除，却不知怎么，遗留下许多凹凸不平的肉痂，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母亲姓凌，自出生起，左半张脸上便覆着一片黑痣。据说阿婆生她时，见她模样，惊惧得几乎要昏过去。阿公也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差点要将刚出生的她溺死。可阿公阿婆是表兄妹结合，先前有过三个孩子，都夭折了，若这一个再没了，怕是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便狠狠心，把她留下了。

他们为母亲取名，用了一个“瑜”字，希望她脸虽有瑕，仍为美玉。

阿公是最早开办实业的那批人之一，在母亲成年时，已积攒下不少家业，便决定为母亲招婿。阿公阿婆看中了当时还在读书的施承良。施承良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在上海南洋公学念书，作风俭朴，无父无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阿公便资助施承良去德国留学，待他回来后，让他与母亲结了婚，后来把钢铁厂也交给了他。

婚后一年，嘉莉出生了。当时人人都在担忧，怕嘉莉像她母亲。当小婴儿被从产房里抱出来的那一刻，人人又都松了一口气：脸上光洁干净，眉眼随她父亲。

若仔细瞧，便能发现凌瑜五官长得极好，只是那片黑痣，实在让人望而生怖，有人惊心，不敢多看，有人好心，不忍多看，都只匆忙瞅上一眼，便躲开了。若家里来了新的佣人，见过太太后总是要在背地里嚼一番舌根，说好端端的富家太太，怎么这副模样，这时便有年纪大些的佣人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当初是亲眼见过的，太太生了小姐，第一次给小姐喂奶，小姐吓得直哭，怎么也不肯吃，只得交给奶妈喂了。都说‘儿不嫌母丑’，这可是连亲生的都嫌弃呢！”

生活富足，家庭美满，已是多数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可脸上那一片黑痣，到底成为了凌瑜心底的一片暗影。听说欧洲已经有了祛痣的美容手术，她便漂洋过海去做了，满心期待着，纱布拆掉后，她会成为一位真正的漂亮女人，一位面目可亲的慈爱母亲，一位名副其实的豪门太太。

只是没有料及，黑痣祛除后，她脸上增生出一片新鲜的粉色肉痂。丑陋就是丑陋，无关乎这丑陋是黑色的还是粉色的。

因这失败的手术，母亲心里不好受，餐桌上气氛也低沉。嘉莉只得与父亲说一说这些天在清水镇的见闻，好在父亲似乎并不在意母亲脸上的丑陋，情绪还是平和，耐心与她交谈着。

嘉莉认为，施承良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也是个很好的生意人。他身上没有太多酒色财气，即便到了中年，身材相貌不如从前，却还是带着一股文气，因此，商报上曾称赞他是“真正的儒商”。如他这般身家的人，不论妻子相貌如何，身边总是养着许多情妇，施承良却没有。他和母亲，是真正的相敬如宾，嘉莉未从见过他对母亲发脾气，更遑论用相貌羞辱母亲。若说这位父亲有什么缺点，对嘉莉来说，就是他十分疼爱自己的侄儿施嘉隽。不过说到底，嘉莉也能理解，施承良父母早逝，是兄长将他拉扯长大，后来他兄长染上鸦片，把自己抽死了，那么施承良不能不负起养育侄儿的责任。

晚饭过后，施承良进了书房处理工作，而凌瑜将嘉莉叫了过去。梳妆台前，她拉着嘉莉的手臂，将她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在她脸上抚了又抚，蹙眉疑道：“似乎晒黑了些？”

“哪有。”嘉莉想让母亲高兴，故意撅起嘴，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来，“那里很少见太阳的。”

凌瑜却严肃，再次叮嘱道：“保护好你的脸。”

“知道了。”嘉莉嘟囔。

凌瑜不说话了，盯着嘉莉的脸，怜惜似的看了又看。她手上的动作从轻抚变为揉捏，力道渐渐加重，捏得嘉莉感到微微的疼痛。终于，凌瑜停下，神情复杂，幽幽叹了一声：“真是好漂亮的一张脸。”

“妈妈……”

凌瑜忽地转过身，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盒玉容膏，掀开盖子，手指探进去挖出一块，囫囵搽在嘉莉脸上，又用手掌抚在她脸上给她慢慢揉开了。抹完玉容膏，凌瑜又拿起另一盒养肤粉，搽了嘉莉整张脸。

嘉莉叫起来：“妈妈！”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凌瑜摇摇头，手上却没停，“以后每日到我这里来，我好好地帮你养着脸。”

嘉莉反抗道：“我不要！”

凌瑜望着她，忽然悲切道：“嘉莉，难道你想把我的心伤透么？”

嘉莉说不出话了，她看着母亲的眼睛，看着母亲脸上起伏的痂痕，心终究是软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母亲在她脸上动作。过去她年纪小，说过一些天真的话，做过一些残忍的事，如今，她不能再伤害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