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教内部不管如何混乱，但对外却从来谨守规矩，她真担心夜眠这样懵懵懂懂下去，会捅出更大的篓子。雇主的意图，他们从不打听。
顾冉知道她问的是被刑梏截胡的治疗失忆的药物。但那东西对她怎么可能有用，她压根就没动过。
她乖顺地点点头：“吃过了，但没什么效用。”
“那你记住，我们收钱只办事，雇主意图、来历，一概不问。”朱雀神色严肃。
顾冉默默点了点头，方才朱雀知道她杀人时，都没这么严厉呢。看来朱雀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被顾冉提醒，朱雀颇为烦恼地叹了口气：“我会继续帮你搜寻医药，你这失忆太耽误事了。让你找的情报，怎么样了？”
这顾冉也犯难了，她只得答：“我去了顾广陵书房，翻了两遍，什么也没找着。”
平心而论，这个节骨眼，明光教拿不到前太子的下落，于整个西晟而言，反是好事。顾冉平日再是蛮气使小性，这种大事上到底拎得清，深知不可因一己之私，放任家国百姓于不顾。
但是……想起可能断手断脚，她还是有点承受不住，她也不愿意。
于是顾冉怂了，她看着朱雀，又开始求救：“师姐，能让雇主再宽限些时日么？之前两个人已经失败，我这里再失败，就是三个人了。能找的地方分明都找过了，换了人又能怎样呢？就是没有前太子的下落啊，这压根就不是短期能完成的任务……”
她说着眼中露出不忿的神色，“根本就是毫不讲理，不拿教中兄弟姐妹当人……”
“你说对了，明光教的成员，算不得人，就是做任务的工具。”朱雀板着脸，蓦然打断她的抱怨。
她目光冰冷地看向顾冉，虽压着声音，但语气极重，“你失忆后是真将自己当成人了？你以为进明光教的人是为了什么？大部分都是活不下去想混口饭吃罢了。明光教这口饭，没那么容易吃，只要吃到一口，这辈子不会再挨饿。但吃了还想吐出来，除非死……这就是代价，希望我以后不用再提醒你！”
朱雀冷冰冰说完，瞥了眼顾冉煞白的脸色，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木格窗户。
轻薄的窗纸透光性极好，窗外映出东边即将日出的曙光，窗外的世界开始慢慢苏醒。人们将迎来新的一天，但这样平凡而幸福的每一个早晨，与明光教诸人无关，他们要想好好活着，先得完成任务。
顾冉紧抿着唇，她明白朱雀要表达的意思。她了解过明光教，那是一张吃人的巨口，一旦进入，没有回头路。
她也终于明白，在这样无情的组织里，撒娇卖痴扮可怜，没有用。杀人，也没关系。有用的，是实力、是弱肉强食、是遵守规则。
可是，这样就对么？明光教的存在，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吧……这样邪性的组织所制定的毫无人性的规则，更是错得离谱。
脑中思绪跃动的同时，顾冉双眸轻垂，朱雀并未看见她眼中神色变化。
“我该走了。”朱雀轻声道，“这次来还要提醒你，半个月后是教中圣会，届时明光教诸人都得回去，否则视同叛教。所以你又多出半个月时间，好好想想要怎么办。”
顾冉依旧垂着眸子，仿若未闻。
看着“夜眠”发呆无望的样子，朱雀终究面露不忍：“笨蛋！就是因为你失忆，所以这次我亲自来，而不是让别人来找你拿情报。雇主最后通牒还有两个月，回教前的半个月，你总该能想出办法，让自己拖延些时日吧。”
朱雀说得隐晦，顾冉却眼前一亮：“师姐，你是说……”
朱雀立马打断她：“我什么都没说，我只知道，你为拿到前太子情报受伤，昏迷数日。所以我今日见你，也没能拿到情报，朱雀堂打算在半月后教中圣会时，将前西晟前太子下落信息上报于教主和雇主。”
“师姐，我会想办法的。”顾冉说着，站起来张开双臂，拥住了朱雀，她脑袋贴在朱雀肩膀上，语带笑意，“谢谢师姐。”
算上今日，她和朱雀只见过两次。但通过朱雀的讲述，她已经知晓了她和夜眠的大部分故事。
她现在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知晓朱雀对夜眠的关心，能感受到二人的相依为命。也知道她们的身不由己……
朱雀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今天的样子，让我想起咱们小时候，在冬天跋涉两个月后，第一次在明光教吃饱饭那次，那天你也是这样谢我……但是，师姐还是希望你快点记起来。好么？这样我们才能一起走下去，才能囫囵个活更久。”
顾冉在她肩头颔首，像是承诺：“师姐，夜眠会尽快记起来的。”
*
顾冉每隔一日会给顾广陵做药膳，这日饭后半个时辰，她将一例助眠药膳送到顾广陵书房。
夏初的顾府里绿树成荫，府中从流经丰京城的浸河中引入水流，又将暑汽降解不少。
夕阳泛红的的金光镀在府中的绿树和连廊间，顾冉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在顾广陵书房门口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面如冠玉的青年身着紧袖束腰的枣红色侍卫服，腰束黑色革带，上挎长刀，如松柏般立在门口廊柱下，目不斜视，仿若一尊完美雕塑。
门口分明站着两名侍卫，但夕阳的光辉，仿佛都聚敛在他身上，顾冉眼里只看见他一个人。
他穿枣红色，比暗色的衣服更让人心喜呢，顾冉双眸弯弯，双手拖着盛放药膳的木盘停在他面前，笑靥如花：“阿辽，你还是去参加兵部选召了？”
她就知道，他的身手，别说跟着顾广陵做亲卫了，就是去陛下身边做亲卫也使得。通过兵部选召后，大部分人都是编入行伍，少数出类拔萃者，会根据自身意愿及出身，编入陛下或者四品以上大员身边做亲卫。
譬如顾霁去了黑甲卫，便是在晋国公或者陛下身边做亲卫。黑甲卫本独属于皇帝，后来念及晋国公变法护国有功，皇帝便赏赐他黑甲卫戍卫的殊荣。
而窦辽这样穿红衣的侍卫，则都是跟在重要官员身边历练。
两年后依据各人表现，再行编制分配。
这是西晟新法后对于武职的培养方式。文职的路子则更多一些，除了科考春闱，也有众多文会诗会选拔人才，若朝廷没有合适职位，也可先到各官员名下挂虚职效命，以积攒经验。
少女喜悦轻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窦辽依旧站得笔直。
他眸光轻转，回得矜持：“赶上了最后一日的选拔，还要谢夜眠姑娘提醒。”
看着她笑起来亮晶晶的双眸，他眼中却也不自觉带上一抹笑意。
顾冉见他回得一板一眼，才记起来自己现在是婢女，不能不看场合肆意跟人说笑。她心虚地吐了吐舌头，示意手中托盘：“我去送药膳。”
她今日穿粉色上衫，浅绿色裙子，梳着婢女们常见的双丫髻，喜悦外露的眉目尤为灵动活泼，似能感染人一般。
窦辽转回目光直视前方，余光里见她端着盘子进了顾广陵书房。
今日顾广陵似乎心情不错，他看了眼顾冉放在桌上的药膳，笑问：“你和门外那小子认识啊？”
显然顾冉刚刚声音不小，连顾广陵都听到了。
顾冉没来由有点脸热，但她直视顾广陵，回得坦荡大方：“我在城南庄子那段时间认识阿辽的，他是庄子里秦伯的侄子。”
顾广陵饶有兴味瞥了眼侍立一旁的小婢子。
他拿汤勺喝了口汤，略略颔首。兴之所至，与这大胆的小婢子分享自己的得意：“小子身手不错，没想到选召最后一天，让我捡着个好的。”
今年也有其他身手不错的选召者，但大多选择去黑甲卫，有些身家背景的，则直接在兵部或者京畿驻军安排了职位。
窦辽是选召最后一日来的，他身手出众，兵法律例也烂熟于心，没费多少功夫便拿了当日头筹。
顾广陵问他欲往何处时，他却说听凭大人安排。他都这么说了，那顾广陵可不会客气，当即将其招揽至兵部侍郎门下。
自变法开始，每年有不少参加选召的青年才俊，但那些出色的才俊，都十分有主见，没几个愿意投入他门下。
一问之下才知窦辽的担保人是顾府庄子上的人，也算是半个自家人。顾广陵便索性将窦辽带在了身边。这样的年轻人，只要不走歧路，少不了会有一番成就，到时候也算自己的门生了。
顾冉抿唇笑：“恭喜老爷，往后也有可以对旁人说道的门生了。”
这样就不用对外老拿顾霁说事了。顾冉喜悦里又有些不满，对她爹过往重视顾霁的不满。
顾广陵听着这话，放下了汤勺，他看了眼笑盈盈立在一旁的小婢子，总觉得，这小丫头在挖苦他，像她那个不驯服的女儿一样。
但他终究不好说什么，他没证据，他女儿还昏睡不醒呢。
思及此，顾广陵挥了挥手：“你退下吧，去照顾阿冉，她要又跟你托梦了，记得告诉我。”
“是。”顾冉拿着托盘一福身。
这福身的瞬间，她视线角度也跟着变化，竟眼尖地看到她爹身后那副裱起来的春游山水图与平日的位置不太一样？
那画都斜了，按说会自然垂下来，保持平正的位置。现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不上不下的。
她的心咚咚跳起来，私心里希望她爹的书房已经被她翻透了，就是没有前太子的情报。可那歪斜的挂画却提醒着她，或许还有别的可能……如果有情报，那意味着两个月内她就算回不到自己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