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不知，那场发生在瀛洲万陆七年深秋的战争，早在年初就悄然对垒了。

二月初五，林深夜半，忌订盟，宜动土。

“别挖了，都闪开！”

刘宝山虚汗涔涔，拼尽全力朝着坡下全神挖土的四人沉声厉喝。他此时右肘撑地，单手奋力抽出捆缚在后背的陌刀，牙关紧锁，果断朝自己绞入竹签陷阱的左腿砍去。

这竹签陷阱歹毒非常，是邻国羌胡惯用的损敌伎俩。没什么花哨，造起来也十足简单：林地里刨个土坑，可深可浅。坑底或坑壁埋下削尖的竹枝，坑底尖头朝上贯穿足底，四壁尖头斜下拔胫剔肉，针对光源昏聩下穿行于密林的野兽和人类尤其奏效。刘宝山正是中了这种埋伏，特制的厚底毡鞋护住他的足底，可还是被数只竹签勾住小腿皮肉动弹不得。

挖开陷坑四面的土层使竹签松散，这是逃脱的唯一解法。为了救他脱困，同行的四人正在挥汗凿石。对，凿的不是土，而是石头。好巧不巧，刘宝山掉落的陷坑只有地表浅土几寸，余下的竹签都嵌在石缝里。

此时已过子时，刘宝山仰头看了眼月轨，又看了看着摸不到边际的巨石，心一横，替众人下了决断——抽刀短腿。

“别挖了，都闪开！”

众人还未做反应，刀锋已凌空下落。身旁的齐芳烈最先察觉，他大惊失色，情急之下挺起手中的铁镐，横空接下利刃。

“铛——”白刃削空，斩碎寒月投下的泠光，砍在铁铸的镐尖上。刘宝上这一劈使出全力，虽遭阻拦但力道不减，刀锋擦着镐头继续下锉，落入虚空擦着齐芳烈的肩臂掠过，片去一缕衣袖，削下一块皮肉。

待众人反应过来，伤者再多一人。

“糊涂！”齐芳烈不顾臂伤，徒手夺下刘宝山的陌刀，揪着他衣领质问，“我当你一贯行事稳妥，此番行动才允你同行，结果你却犯浑！新打的兵器没用羌胡人开张，反倒先往自己身上招呼。罚你三个月饷钱，回去给今日受惊的同伴买酒赔罪！”

刘宝山此时已无力反驳，他身体绵软仰躺在草稞里，嘴里喃喃：“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大亮了，今夜已是最后期限。一条残腿换得水道疏通，是我赚了！”

刘宝山说得不错，他们必须趁夜行事，再不动身一切都迟了。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两日前说起。

是年夏初，干魃匍伏于北方山脉阻隔了南下的水汽，焚风卷带的春旱依旧肆虐西北。瀛洲每至春景都风弱雨微，水位低庳，往年靠北地上游的瀛水溉浸尚能挺到梅雨，但今年河水断流，下游支流的水系亦干涸枯竭。

为缓旱情之急，瀛洲派出使团于两日前抵达边城，准备与北方之邻羌胡人于两国交界瀛峡滩就开凿水道之事谈判。

“我已着雨金营统领副将齐芳烈前去点兵，明日由他亲自率骑兵五百护送使团，鱼大人尽管安心启程。”西北总兵秦蜘狼对正使鱼铉斌说道。

“先别急，我这儿还有一份圣上的密旨，您看过再说。”鱼铉斌呷了口茶，皱眉咽了。他撂下茶盏，从里衣掏出一封丝绢包裹的信函递了出去。

秦蜘狼赶忙放下水碗双手接过，快速阅过一遍，犹疑半晌凝重地看向鱼铉斌：“这差事不划算。一头假意与羌胡人谈判，一头派人暗中潜入掘匮堤坝，办好了是个无名英雄，办砸了却耽误局势，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你确定这行得通？”

谴鱼铉斌出使只是瀛洲的缓兵之计，决堤疏水才是真实的意图。

羌胡在瀛峡岭筑建了三道水坝，每一道都减缓了上游水势，灌入瀛洲境内的支流就在最后一道水坝之下。丰水期的瀛峡岭水量充沛，工部水利官员多番推演，认定只要深处第一道水坝溃决，下游水坝必定会因水势暴涨而漫堤，水势汹涌定能诀江疏河，冲散淤堵。为避免冲势太猛摧毁我国堤岸，工部也已在沿途河道挖渠排水，只待江来水来。

“这是当然。您看，派谁去合适？”鱼铉斌自然清楚个中厉害。

“鱼大人，都是老相识，莫跟我打哑谜，想支使齐芳烈你跟我直说！他在我这历练了十来年，你跟圣上也惦记了十来年，我点个别人你能同意？”秦蜘狼朝鱼铉斌摆摆手，嫌弃他装模作样。

被点破心思，鱼铉斌不羞不恼，笑着把话接住：“您觉得他能胜任吗？”

“那小子，隔三差五寻了空子就往山里摸，去羌胡的路都被他探了七七八八。好大个个头，竟一次都没被羌胡人觉察。他若不能胜任，那别人更不是个儿。”

“此行凶险，他会愿意吗？”

“嘿！你这话问的。你还不知道他？十三岁参军，校场上四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拼杀，他盼得就是有朝一日能跟羌胡人对阵。你若瞒着不让去，他知道了岂能罢休！”

齐芳烈渴战，这是边军人尽皆知的事情，秦蜘狼对他的骁勇也毫不怀疑：“这差事不易，极易折损，点他出马我确实不舍，但这两年他就像五指山的猴子——就快压不住了，放他去出口气也是好的。”

鱼铉斌了然，显然对齐芳烈的近况也十分清楚，他也关心这个子辈，免不了多问几嘴：“我信里给你说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他父母的孝期已过，终身大事早该张罗起来。况且秦家的女儿已经十九，再拖下去秦家都得逼宫了。你跟他提过没有？”

“没提。说不得，一句都说不得！他这个人军务、政务风行雷厉处处妥帖，唯独对自个的事儿毫不上心，你跟他提这个扭头就跑。”

“呵呵呵呵——”鱼铉斌边摇头边捋须，“罢了，等差事办完回京复命，自有人整治得了他。”

两人相视一笑，回归正题。

“来人。”秦蜘狼呼来传令兵，“去把齐芳烈叫来。”

就这样，齐芳烈点了参将刘宝山和三名雨金营游击同行，目前五人距离最深处的一道水坝还有十八里路程。

齐芳烈正低头包扎伤口，他从衣服下摆撕下一条布做绑带，口衔一头快速绕过肩膀，缠了几圈打了个止血结。听了刘宝山的话，恨不打一处来。

“你赚个屁！你和赛栩都由我一手调教，视作左膀右臂，指望有朝一日出征羌胡你俩能先登斩将，结果你却为几根竹签就要断我一臂。这会儿没空跟你废话，回去治你！”

“你留下。”包扎完毕，他对其中一名游击说道，“你留下继续挖，等我们回程一起下山。他再妄动也不用客气，就是参将你也打得，一掌劈晕了回去我给你撑腰。”

“咱们走！”语闭，捞起地上的武器和工具，带着其余二人没入黑暗。刘宝山听着逐渐远去的叶碎和树裂，坐起身来与游击一起挖石。

半个时辰之后，百余丈长，数十丈高的大坝一侧，三人气喘吁吁，汗流不止。

“守卫共计十人，每侧五人。敌明我暗，先用弓箭干掉对面的守卫。如果近侧的守卫移动去对面协防，我们就趁兵力减少的时候出去击杀。”

“还有一种可能，近处五人驻守原地按兵不动，他们有了防备，咱们的弓箭就不奏效。我们就三人对五，直接冲出去拼杀。速度要快，赶在另一侧协防的敌人到达前解决掉这边五人。”

三人同时找好站位，拉开弓箭瞄准对岸的三颗人头。调整呼吸，摒弃杂念，蚊虫、水溪、清风、蛙鸣……林中的一切都淡出五感，四下一片万籁俱寂，耳畔只余心跳咚咚作响。

恰逢一盖云层被晚风吹散，泠冽的月白抛洒掷地，照亮整个大坝，月光下敌人的一举一动都一目了然，齐芳烈心喜，他双唇微启，放箭的口令呼之欲出。

“且慢！你们听，什么声音？”

突然，对岸深处传出一声口哨，齐芳烈皱了皱眉，放下弓箭，示意三人退居树后藏身。少顷一队人影从林中鱼贯而出，直奔大坝而去。

又是十名兵士，原来已是换防的时间。齐芳烈只得按捺，等十人撤防再行出手。

左等右等，换了班的羌胡人也不挪窝，反倒拢成一圈交头接耳。不多会儿，他们脚下的地面窜出一股火苗，又升起一缕青烟。烟被吹到林中，三人探头嗅了嗅，这群人竟在原地做起烧烤！

“怎么办！”两名游击急了。三对十优势在我，对上二十难免一场苦战，必须重新商讨对策。

齐芳烈面无表情，他将弓箭丢在脚下，踏前一步解开捆在背后的铁镐，回身对二人说道：“二十个也没差！一百个我也砍得！我去叫阵把他们引来，你二人在暗处逐个射杀。射准点，咱们的箭可带得不多。”

齐芳烈的本事雨金营无人不晓，平日训练以一敌五轻松拿下，这还是怕伤了自己人收着发力。听了他的安排两人不置可否，快速分了他的那份箭矢，重新就位。

齐芳烈颠了颠手里的家伙，嘴角泛起一缕微笑，是时候杀个痛快了，他想。

踏出林地踩到夯土，他挺起铁镐正要冲击，余光捕捉到一丝光亮绊住他的脚步。

又是怎样？他心中苦笑。

天际东方，一轮耀日破空而出，仿若有人在暗黑无光的地窖骤然掀开盛满夜明珠的匣子，霎时将黑夜泼成白昼。那耀日极速下坠，光球在虚空划下一道垂长的拖尾，还未来得及看清，一声炸裂炽炎天穹，光点碎成火雨，向北面的山林抛洒开来。

轰隆——轰隆——

北方密林深处爆发几声巨响，地面颤动传来一波震荡，不多时赤焰映空，熯天炽地。坝上的羌胡人，林中的瀛洲人，还有林中万千生灵，都被这天地异象骇住，原地呆立不敢妄动。

羌胡人早没了烧烤的心情，一边口中大喊：“天降陨星！下金雨了，下金雨了！”一边全员向北地撤退，身后空余一座大坝，竟无一人留守。齐芳烈抡起铁镐朝大坝跑去，两名游击见状也丢下弓箭，扛着斧头撒丫子追赶。

“下金雨？还真是不假，确是你雨金营的爷爷们来啦！”齐芳烈大笑不止，他剁了剁脚下因地动错位拉扯出裂缝的夯土，砸下了第一镐。

“可以停手了。”不多时，夯土绵软湿润，月光下几缕细密的绢流正从孔洞中涌出。齐芳烈对着挖土小队的成员说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即便是这点缝隙也足以摧毁大坝。如果凿的太大，恐怕我们还没跑出一里就被水一齐冲回瀛洲了。”

三人乐不可支，丢下全部家伙，撩开蹶子就往来处去。半路捡了已经脱困的刘宝山，齐芳烈二话不说把他扛在肩上。

五个人，八只脚，飞速向峡谷外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