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悲伤，日子也要照常过，时间不声不响的走着，只是少了两个大人，莫名其妙多了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出来。
范嘉给那个小女孩取名叫范颜颜，他说他实在没什么文化，就是感觉宁颜的名字很好听。
很好听，好像烙铁在心里烙下了印，抹不去，挥不掉，每次想起又灼烧一般的疼。
范嘉进山打猎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过每次结束后都不忘在山崖下寻找一段时间，虽然知道没有希望，却还是忍不住去山底探望。
另外，他真的试图养大这个孩子，至于范颜颜那避之不及的舅舅从未来探望过她，只是偶尔会在门口收到一些匿名的包裹。
六号这天，众人还沉浸在悄声的年味里，但陆续来串门走亲戚的也有许多，沈江日入小千，压岁钱拿到手软，不由得感叹沈添华牛批的人脉。
“沈崽子！去我床头柜里给盘子的花生瓜子添满！再装一盘糖出来！摆客厅里！”奶奶在客厅里喊了。
沈江刚和他城里的朋友——宋显发了张炫富的照片，后者正唏嘘感慨着，也想来村里看看。
他听到奶奶的话后丢了手机钻进屋里，拉开了床头柜。
奶奶的床头柜有三个抽屉，最后两个常锁，沈江只当瓜子什么的肯定在第一层，喇的一声扯开了抽屉。
没有。
再扯第二个。
开了。
沈江的目光一怔，抽屉里放着一张全家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一个女孩。
唯独没有他。
沈江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东西再次有了重影，他有点喘不上气来，像每次进入围剿前的眩晕和窒息。
他好像真的有个姐姐。
曾经有一次整理资料，在妈妈的卧室里看见了一张怀孕证明，推算过后和沈江的出生日期差了两年。
那一沓资料里，还有父亲的火葬同意书，诸多父亲和爷爷给妈妈写的信，各种照片和各种病危通知书，一张一张，印证着过去的一段日子里，沈妈妈都经历了什么。
那个叫“沈微”的小女孩，是他的姐姐，一定是。
可为什么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当沈江提起，去拿着那些照片询问，他们都勒令他不要多问，不要沾染和围剿有关的事物，随后大家陷入长久的沉默。
照片上的小女孩天真漂亮，扎着小巧的羊角辫穿着明黄色的碎花小裙，白皙的脸蛋上有浅浅的梨涡，她被爸爸妈妈簇拥着，被阳光滋润着。
病危通知书上关于沈微的消息和资料都已模糊辨认不清，但沈江很想知道这个人，知道她的过去，她的经历，她现在又在哪里。
他总觉得这很重要。
上天啊，我也想糊涂的掩盖过去，可是你看，她总是不经意出来扰了我的宁静。
六号这天的雪没停，小小的下了快一天才有了点晴的苗头，夜晚已经能在空中寻得残月，一轮惨白冷戚的月。
沈江坐在门外河道旁的阶上，冰被雪盖着，映了月光，格外亮。
他托着脸，兴致也不高，被那一张照片搅得乱糟糟。
“沈崽?”
听声音也知道是莫盼。
莫盼吃着一串糖葫芦坐在他旁边，又递给沈江一串，沈江接过却没吃。
“怎么了?”这是任谁也能知道沈江有情绪。
沈江没说话，远处有狗吠声，屋里的米粥也嘶吼起来，格外寂静的一个夜，听得见雪融化的声音。
“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孩子吗?”
莫盼停住了，他咽下糖葫芦，把剩下的插到一边的土里:“以前不是，现在是。”
“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他们最开始叫你二崽。”莫盼抓了一把新雪，团了个雪球，在手里握着，看融化的雪水滴入雪里，又融开新的雪，再结了冰。
莫盼把雪球扔了出去，在新雪上划出一道凹线。
“你上次说，围剿里的所作所为会改变过去，它不会带起蝴蝶效应吗？”
”猎人的群体又不多，带动不了什么，况且围剿圈是类神的力量，它会和谐好这之间的关系的。”莫盼向后撑着地，仰起头看着天空。
“会不会是生命守恒，要想范颜颜活，就必须死一个。”沈江在说宁颜的死。
莫盼再次提出否定：“我之前进过一个围剿，一个人进去，两个人出来的。”
“那他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啊。”
两人沉默了片刻，莫盼突然坐了起来：“我们去看看范嘉吧。”
沈江最近在村里生活，见多了七情六欲，终于对人情过场没那么排斥，他点了点头站起身，两人顺着结冰的河网慢慢走。
“今年真冷啊。”沈江突然开口。
莫盼耸了耸肩：“毕竟出了那样的事，我本来想带你好好玩的。”
“你们平时都会玩什么？”
“滑冰啊，放孔明灯啊，整天和韩若宝财还有示泽厮混，我们可是村子里头号气氛组。总之一个村子都像一家人，热热闹闹的，顺着河网走一圈到家的时候，已经吃不下年夜饭了。”
轻雪落在身上，白了肩头鬓发，莫盼看了眼冰面，似感慨一般拖长了声音：“冰快化了，要开学咯。”
“你在城里哪个学校？”
“一中啊。”莫盼侧过头看向他：“怎么，你要找我玩吗？”
沈江没有回复，莫盼突然既好奇又认真看向他：“你这种性子，在城里过的怎么样？你几个朋友？”
沈江不咸不淡的扫了他一眼：“一个。”
“那还挺稀奇的，我以为一个都没有呢，他叫什么？是猎人吗？”
沈江摇了摇头：“叫宋显，活生生的人类。”
“那如果你哪天进了围剿，他找不到你你怎么解释？”
“你在说什么废话？”沈江蹙了蹙眉，下意识反问。
莫盼突然清醒起来一般：“哦对，人骨林是你的第一个围剿。”
◆
来到范嘉家门口的时候，范嘉正在院里，他擦着手里锃亮的猎·枪，木讷的看着对面的箭靶。
屋里的范颜颜见来了客人，欢欢喜喜的跑出来，抱住他们的大腿。
“这孩子这么大？”沈江之前没有来过，现在看来，这孩子能有三岁多，跑步说话完全没有障碍。
范嘉似乎有些愁，忧郁的看着范颜颜：“盼头说这孩子得上学……”
“诶诶诶。”莫盼打断他的话：“我还说了幼儿园也可以不上，反正我小时候就没上。”
“万一她以后跟不上课呢，跟我一个糙汉厮混能有什么好。”范嘉一下又一下擦着枪管，看得出来是真的头疼。
要上幼儿园就得去城里，范嘉也得跟去，可他只是个除了打猎没有其他特长的文盲，如何能在城里存活下去，还得带着个孩子。
“我早年是个讨口子，一直到沈家村才落了脚，浑身上下就那点跟沈老爷子学的本领……”
再养个孩子实在是太难了。
“帮她……再寻个好人家……？”莫盼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想到得到范嘉的剧烈反对：“不行！名字都给人取了，怎么能再给丢掉！万一人家跟她没感情给丢了，我知道讨口子是什么滋味！再说……再说……”
再说宁颜，他下去后更是没脸面对她。
小小的范颜颜应该是听懂了什么，瞪着滴溜圆的眼睛惶恐的看着他们，手里更加用力的攥着他们的裤脚。她大约是知道被丢弃的滋味，忐忑的开口：“我可以去赚钱，我不用去上幼儿园。”
几人低下头看着她，那怯生生的模样实在让人垂怜，原生家庭将她养成了这般怯懦模样，还会凑上来抱住他们巴巴的讨喜，很难想象她过去经历了什么。
“去寄宿制幼儿园吧，在学校偶尔发生了什么，我们也能去帮衬。”沈江突然想起市中央有个寄宿制幼儿园，莫盼听到这也是眼前一亮：“对啊，那里可以托管并教育孩子，你刚好继续狩猎。”
范颜颜的去处就那么完美的解决了，范嘉虽然听不太懂，但大概明白他们想到了法子，多年积累的信任让他安下心来，终于卸下重担一般松了口气。
◆
元宵节说来便来了，大早上沈江被一个扎小辫的女孩掀了被子:“哥哥！我爸说你家有奶糖元宵！我要！”
沈江□□一凉，从睡梦中惊醒，死死的拽住被子又盖回身上，睁眼第一眼看见的是莫盼刚好迈进屋里。
莫盼看见沈江就穿了个大裤衩，立刻捂住小女孩的眼睛:“靠！你还没穿裤子呢?！”
“滚出去啊。”沈江把枕头砸了过去，撵走了两人。
等沈江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范嘉摸着米粥，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喟叹:“好狗，好狗啊，沈添华养的狗。”
沈江这才意识到刚刚那女孩的身份，他盯着小女孩扎上天的小辩，看着她被扯成的丹凤眼，莫名感到自己的头皮也疼了起来。
就在这时沈江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扫了眼屏幕，接了起来。
“喂?”
“沈江！你什么时候到！我要在车站冻死了！”
“?我不是说过完十五回吗？”
“放屁！你自己去翻聊天记录！我杀了你啊！”
沈江找了找和宋显的聊天记录:
宋:打算玩到哪天?
沈:正月十五
简短的“正月十五”却没说明是当天还是过完正月十五。
“不行，我今天走不开。”
“……沈江你真是有了兄弟忘了……忘了孙子啊……”
“我也没说过让你接我啊，你安的什么心？”
屋外突然叽叽喳喳跑进来好几个人，瞬间挤满了客厅，韩若推着一个戴眼镜的瘦干龅牙上来，吵着说就他没见过沈江了。
沈江看了莫盼一眼，对方哦了一声，朝那家伙扬了扬头，示意了一下介绍道：“示泽啊。”
宝财圆溜溜的挤上来，指着满脸雀斑的示泽说：“变化是不是特别大，他每次回来都吓我一跳。”
说着宝财用头顶住示泽，瞪着眼向上看像是逼问一样：“快告诉我，你妈那恐怖的营养餐是什么东西，让你吃的这么瘦，借我吃两天。”
示泽细长的眼睛匿了他一眼，不客气的把他推开，发出尖细的声音：“我说吃的屎你都得尝尝咸淡，少吃两斤比啥都强！”
宋显在电话里啧了一声:“沈江啊沈江，你在那边混的当真不错啊。”
沈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想起了刚才的话题接着问道:“你刚刚还说想什么来着？”
“啊对对，那什么，其实是三中的乔式，还记得吗，前几天欺负白禾来着，估计这几天三中和一中要出事。”
“关我什么事，我是社会好青年。”沈江平平静静的说道。
“那是白禾啊！你忍心看着他被欺负吗?！”
“?不认识啊？”
“怎么能不认识！那么帅的！一直追你那个！”
“……”沈江沉默了。
莫盼探过了头:“谁啊？相亲呢?给我相一个呗?”
“去。”沈江把莫盼赶走，义正言辞的下了定夺：“少掺合这些事，别到处惹是生非。”
“诶，你要是早点说就好了。”宋显遗憾的先斩后奏:“我答应人家了，正月十七，十三中门口，咱们校大门口，白禾和我等你啊，万一我们被打的屁滚尿流你面上也挂不住，对不对？”
“我有什么挂不住的，谁认得我。”
“别让我在这寒风中的等待付诸东流！”宋显声情并茂的怒吼，听得出声音因为寒冷在空气中的颤音。
“黄鼠狼给鸡拜年。”
“哈哈！后天见啦！啊……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