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碰上了一辆返程公交,车里沉默的气氛才稍稍缓解一些。
齐珚把车往边上靠了靠,公交刚好能从另一侧通过。让行公交的时间里,齐珚问:“你坐公交来的?”
“是,观光二号线,43路不往这边来了。”
听到43路,齐珚不禁朝身边人看去,一些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事情再次暴露在大雪之后的山路上。
任疏朗没有躲开她的视线,终于问出口:“奶奶还好吗?可可呢,都还好吗?”
齐珚看向任疏朗,十年以来,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心里不合时宜地生出几丝困惑,齐珚微微皱起眉头,像在展馆里观赏古时的画作一样,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过去的清隽不变,却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被岁月浸染的蹉跎变化。
“都不在了。”她说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淡然到像是已经释怀,而只有她自己清楚这种覆盖在情绪之上的平静却总会在深夜翻来覆去地折磨着她。
其实齐珚一直都非常矛盾,她埋怨任疏朗的不辞而别,却又忍不住去心疼他身上那些只有她知道的伤口,那能原谅吗?齐珚也问过自己,可她根本就没恨过任疏朗,又怎么原谅?
窗外寒风呼啸,山里一片苍茫肃杀,山路如一条连续不断的灰白丝带环绕着南山冬季里沉郁的翠色,黑色揽胜停在半山腰,如同盘山公路上一个定格的黑点,渺小,却又因为停滞太久而显得格外突兀。
车里任疏朗惊诧地睁大眼睛,微张着嘴半天没有说话,齐珚知道他不敢相信,一时间更是无法接受。
之前就是这样,她总能十分精准捕捉到任疏朗的心情变化,这仿佛是她的天赋,但在分开十年之后,这种毫无退化的天赋近乎于一种惩罚。
那双放大的瞳孔里写满了震惊和痛苦,这些早就预料到的反应没给齐珚带来任何快感,更多的,是一种触动心脏的抽痛。
“难过吗任疏朗,”齐珚的话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每一个字都足够致命,“可第一次让我这么难过的人是你。”
“珍珍······”
那两个字像生理反应一样脱口而出,齐珚用力握紧了方向盘。
“对不起。”
“太晚了,”她打了方向,把车开到山路中间的位置,“现在把你送回公司,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齐珚把话说得足够决绝,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断了自己念想,长痛了十年,如今总该狠心一点,做个了断吧。
一路沉默过后,齐珚把车开到了勤石门口,任疏朗却没有立即下车。刚刚的消息让他猝不及防,哪怕消化了一路仍然挣扎在自己的情绪里难以脱身。
“为什么这么突然,奶奶是生病了吗?”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明明是个问句可听起来更像是在责怪自己。
齐珚往边上看了一眼,只见身边那人原本的那些英俊意气早已被击得粉碎,只剩下一副垂败不堪的神情。
“癌症,我们初三那会她应该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告诉别人。”
任疏朗说得几近恳求:“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能聊聊吗?”
“奶奶的墓地在H市清安墓园,至于其他的,我觉得我们应该没什么话可说。”
“对不起,我······”
齐珚握着方向盘,静静地等他说下去,但是任疏朗却开不了口,他该说什么?说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还是说自己不该那样轻易就断了联系?可无论说什么无如今看来都像是借口,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完,齐珚偏过去的面容上浮现出失落的神情。
两人又僵持了片刻,齐珚看了眼时间提醒道:“你该下车了。”
“抱歉,”任疏朗解开安全带正要打开车门的时候突然顿住,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打开了车门。
紧接着车门关上,黑色揽胜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勤石的大门口。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模糊,齐珚打着方向拐到了另一条路上,最终停在了路边,但手却没有从方向盘上拿开,依旧死死抓着,好像手上足够用力之后,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大概是有些心虚,所以她打算把福牌换成车当做和周畑的分手礼物。
“下午有事吗,不忙的话请个假陪我出去一趟吧,我现在在咖啡店。”这家咖啡店她开了一段时间,周畑知道具体位置。
消息发过去后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自己明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关系,因为条件而得到感情,只要条件不出现缺陷,感情就永远成立。可任疏朗又出现了,最初为了不去想他才建立的规则再次因为他产生了动摇。
周畑下来得很快,齐珚看着他已经路过不远处的花坛在向自己挥手。他笑着快步走进咖啡店,坐下后问道:“姐姐,你想去哪?”
“4S店吧。”
“又要买车吗?”
“是啊,但这次给你买。”
周畑张大嘴巴,惊讶地半天没说话。
“给我买吗?”他不敢太过明显表露自己的开心,但眉眼间的兴奋是掩盖不住的,“为、为什么啊?”
齐珚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不是总说地铁太急吗,买辆车以后出门方便些。”
买车的过程很顺利,车内装饰配色全都按照周畑的喜好确定下来。开上新车周畑坚持要请齐珚去一家法餐店吃饭。那家餐厅位于桦城老租界区,餐厅的主厨是法国人,齐珚和他只是经人介绍后打过两次招呼而已,因此像这样没提前预定临时去用餐的话很可能留不出位置。
“别担心姐姐,我订好了。”
齐珚不禁有些诧异:“什么时候订的?”
“在4S店的时候,”周畑笑笑,语气里多了几分神气,“姐姐有时候也要相信一下我的人脉吧。”
临近圣诞节,老租界区全是节日的氛围,沿街暖黄的灯光把屋顶的雪都照得温暖起来,街上穿梭着驮着包袱的圣诞老人,时不时做出一些搞怪的动作,胆大的小朋友会向他伸手要礼物,他总是要先逗一逗小朋友才会把包袱里的礼物盒拿出来。
“姐姐你猜礼物盒里是什么?”
“糖果吗,还是真的随机礼物?”
“有糖,还有店铺的宣传单。”
“这么会做生意啊,那明天我也让每个店都出人去cos圣诞老人,”齐珚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的?”
周畑侧过身冲齐珚做了个鬼脸,故意粗着嗓子说:“因为我曾经也是圣诞老人。”
还没等齐珚说话,他就拉着齐珚跑了两步。台阶上的木框玻璃门挂着花环和金铃铛,周畑牵着齐珚走上台阶,开门的时候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次这扇门上的铃铛终于是为自己而响,他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作为客人出现在这条街上,这些话周畑没有告诉齐珚,所以齐珚也不知道为什么周畑进门时把自己手握得那么紧。
“嗨周畑,”一个长相端庄的中年女人和他打招呼,“帮你留好位置了。”
周畑嘴甜道:“谢谢我们美丽优雅的陈姐!”
落座后周畑熟稔地点好餐,等待的时候里他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呼了一口气:“姐姐,我一直都幻想着有一天能邀请你来这里约会。”
“如果你想来的话,我们随时可以来啊。”
周畑笑了笑,齐珚很少在他帅气年轻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姐姐,不一样的。”
晚饭吃的时间比较长,他们聊了很多之前没提过的话题。周畑给齐珚讲上学时的故事,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青春的小滑头心思总会露出几分稚嫩和可爱,齐珚被他的故事感染,也讲她了几个高中时候偷偷喝酒喝醉发酒疯的糗事,只是故事中的另一个名字被她轻描淡写地略过,如同此时心里最真实的情绪一样被习惯性地安置了起来。周畑还讲了他和初恋是怎么在一起又分手的全过程,齐珚弯着眼睛细细地听着,像倾听又像是在怀念。
“姐姐,你真正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这么问?”
“好奇啊,好奇真正被姐姐念念不忘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看出来忘不掉的?”
“直觉啊,因为你有时候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快乐,所以姐姐,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齐珚牵起嘴角看向窗外,玻璃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模糊在雾气里,她抬手拂了一下玻璃,视野一下子清晰起来。
玻璃上的凉意在手心化成一片细小的水珠,齐珚看着手心低声,神色有些松动:“那个人啊,是个不太守约的人,曾经和我约定过很多事情,但到最后都没有实现。”
“可如果姐姐,那些约定我来替他完成呢?”
明亮的眼眸里泛起一丝笑意,齐珚摇了摇头,看起来像是已经释怀的模样,但其实她很清楚如果不是那个人,那又谈什么曾经和约定。
晚餐结束得不算太早,但街上依旧热闹,周畑从穿着红色斗篷的小姑娘那里买了最后一束玫瑰送给了齐珚,出来的路上两人玩了不少游戏,还和圣诞老人互动了一下。等走到停车场,齐珚怀里抱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礼物盒,周畑怀里则是一个大号玩具熊。
坐上车后,周畑兴奋地说:“今天我们的运气太好了,游戏基本上全都赢了,拿了这么多奖品!”
齐珚不置可否,但思绪却又回到过去,曾经在夜市里扔套圈打□□刮刮刮乐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她记得身后拥挤攒动的人群,记得身边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她记得欢呼声,记得激动取胜后炽热真挚的拥抱。
“诶,今天不是挺早就开完会了吗,怎么我们任总还在加班?”周畑把手机拿给齐珚看,原来是一个同事吃完饭忘记带钥匙又折回公司拿了一趟,到了公司一看总经理办公室还亮着光,就把图片发到了小群里。
“今天任总气压非常低,开会的时候也很严肃,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个同事发来语音。
另一个同事B紧跟下面讨论:“没错没错,今天的会明明很顺利顺利啊。之前他都点点头说散会,虽然也不笑,但绝对不是今天这种表情!”
同事C:“我今天下午终于有机会去任总办公室找他签字了,一推门就看见他正对着落地窗站着,空旷的办公室他一人孤独的背影,太绝了,要是穿上西装就更好了,但不影响他回头时那落寞惹人怜爱的神情,家人们我愿称之为我司年度十大名场面之首!”
同事D:“冒昧问一下我司还有什么名场面?”
同事A;“任总失恋了吗?这么帅的男人也会被甩吗,那我和小周也很危险了!”
同事C:“你一直危险,小周很安全好吗······”
“任总今天来了公司之后确实有点奇怪,”周畑也很疑惑,“不会真的被甩了吧!”
街景飞速向后退去,沿街的霓虹照在齐珚看向窗外的脸上,明暗交替变幻遮掩着她压抑胸腔的呼吸声,明明没有喝酒,悲伤却像被酒精引出来一样大量地堆积在心头。
车最终停在了齐珚楼下,下车前周畑叫住齐珚:“姐姐,我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齐珚只觉得自己很累,想要赶紧结束今天所有的人际交往。
“姐姐,如果你要分手的话,我随时都可以。”
疲惫感被周畑的话打退几分,一瞬的吃惊过后齐珚露出微微的笑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原来他都懂了,所以才坚持去那家法餐店吃饭。
周畑解开安全带抱住齐珚:“姐姐,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是我这二十来年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我也希望不够好的我没有太让你讨厌。”
齐珚拍了拍他的头,轻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
周畑勉强地笑笑:“只是不是他对吗?”
夜晚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每个人都悄悄卸下了白日里坚硬的躯壳,齐珚也不例外,她点点头,终于坦诚了内心深处那份被尘封许久的柔软。
“他才是不够好的人,可所有人都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