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
首日祭天娱神酬神,次日圣宴大请四方,令人目不暇接的献礼奇珍将祝寿的气氛推至巅峰。身着朱红礼服的时楼正端坐在宴上,欣赏西岐百澳两地斗舞。
西岐美人健美高挑,百澳美人明眸善睐,一方戴着鎏金钗,一方梳了孔雀髻,这些异族女子们特意安排红蓝两色纱衣,在舞动间如水火相争,一触即离,于柔美中不失肃杀之气。银铃玉环发出叮铃哐啷的脆响,应和着丝竹鼓乐,恍若悦耳仙音。最后双方舞罢,由领舞各自捧出贺礼,婷婷袅袅地进献给裴长泓。
西岐和百澳相距甚远,此番斗舞大概也是心血来潮的奇思,匆忙排练便如此惊艳,在场宾客无不夸赞,然而在一团热闹的大殿中,时楼却察觉到有两道目光不在看舞,而是落到了自己身上。他端着酒杯,借余光隐晦地看过去。
裴英?
事关国礼,尚衣局没有丝毫懈怠,裴英衣着华丽,这大概是她为数不多的与裴荔被一视同仁的机会。而除了礼部规定的头面,额外的装饰搭配就要看个人的心意和财力了。譬如淑贵妃偏好玉石,而宸妃骄傲,自然更喜欢用艳丽罕见的宝石来点缀。
时楼看见裴英发间的簪子和绒花,不由得一愣,那还是他初见裴英所赠。
毕竟是万寿节,六宫嫔妃、宗室命妇,无一不盛装出席,即便朴素如裴莲,也多簪了两枚鎏金珠子。那雕花的木簪子和绒花,是时楼托阮别棠从民间寻来,虽然别出心裁,俏丽之余还是寒酸了。
裴英注意到时楼望来的目光,嘴角不禁微微扬起,乌黑的眼睛明亮如星,见时楼向自己颔首微笑,打了个招呼,只恨不能离席随意走动。
“哼,倒真是难兄难妹,天生一对贱种。”一旁的裴荔见状喃喃骂着。昨天她为父皇的冷漠无情哭了许久,眼眶微肿。她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能那么狠心,虽然有母后兄长许诺的保护,还是忍不住担心。而裴兰这家伙虽然形容瘦小,但最擅武艺骑射,又有蛮夷之人血统,说不定真能一战。可他们有仇在先,想也知道他肯定不会尽力而为!
时楼又被裴荔莫名其妙瞪了一眼,无语之余也觉得好笑。他将目光转向另一边,在使团那边寻找到了第二道视线。
那是个高大冷峻的异族男人,高鼻深眸,粗野的黑发长而蜷曲,披散在宽厚的背上,一道疤从眉心划到了左脸颊,铜灰色的双眼如鹰隼般锐利。
时楼心念一动,问系统这人是谁。
系统不抱希望地刷了一遍资料,结果还真有。
这个男人是迦落八云的第一勇士,现任迦落王阿若兰的麾下大将,巴图尔。
阿若兰还是王子时,巴图尔就担任他的贴身侍卫,因阿若兰未参与迦落叛逆事件,巴图尔也就没有被宫变波及。阿若兰即位后,巴图尔也扶摇直上,成为迦落八云部领军将军。派这样的心腹前来祝寿,可见阿若兰的诚意。
时楼转过头去看他,那巴图尔一下对上他的正脸,竟一下握紧了酒杯,不多时便转移了视线,皱眉饮酒,显示出心事重重的模样。时楼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时楼:“阿若兰有武备,裴兰的母亲又是迦落八云的人,后期裴兰造反,用的是哪儿的兵马?”养兵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资源、时间、局势的配合以及足够的政治敏感度,每天烧钱不提,还要掌控人心。裴兰起于战争这点毋庸置疑,但亲信势力不可能来源于中央,这里被裴长泓等人牢牢把控着,岐王和武威候都是成熟的将领,他啃不下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在远离上京的偏远之地待上几年,山高皇帝远,慢慢培植出自己的势力。
系统犹疑不定:“你的猜测很有道理,但我推测了下,裴兰后期的势力主要集中于北方,与迦落八云接触并不多,应该是裴长泓还有忌惮。”
北边。
裴兰的军功难道是打北凉打来的。
北凉虽然明面上与大夏交好,实际上早就渐渐不安分了,从即将展开的挑衅就可见一斑。说起来,裴长泓暗中安插的探子也是厉害,两边互相忌惮,战事只差几个契机罢了。
宴席过半,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北凉使臣果然提出请求,说得十分客气,但话里话外是要为未来的北凉王求娶一位公主。话音未落,整个大殿为之一静。
裴长泓老神在在地坐在高位上,阶下的朝臣宗亲就没这么淡定了,谁也没料到万寿节上还能有这么一出。欧阳化脸色沉沉,若不是怕激怒皇上,他倒真想让洛斯文那老东西推了世子与四公主的婚约,左右不过一个平庸的傀儡公主罢了。可惜了,洛家小子才貌品性皆为上品,若非他外孙女年纪尚幼——
思及此,欧阳化捋着胡须,摇头叹气。左相党人面面相觑,揣摩着他的意思。近年来边境动乱不休,皆为小打小闹的掳掠,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但惹人厌烦,京中清贵对这些化外之邦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不然言官也不会因裴兰生母的事参那么久。
裴长泓早年雄心勃勃,没少被御史台批穷兵黩武,这些年好不容易休养生息了,外族年轻一代又渐渐长成,显然是即将开启新一轮的争锋。大夏皇族子辈若不堪重用,这些外族人就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虎狼一样接踵而来。
他们看出北凉的试探之意,打着联姻的幌子,实为一次小小的政治摸底。
淑贵妃的兄长刘昶将目光投向皇子公主席位,心中不免忧虑,皇上虽正值壮年,但迟迟不立东宫,还是养大了某些人的胃口,动摇国本,非长久之道。
外戚势大,刘昶明白皇帝的顾虑,刘氏作为铁杆保皇党,忠心耿耿地为皇上制衡前朝后宫出力,未有怨言,成为压制左相党羽的中流砥柱。可说实话,刘昶也觉得裴帝忌惮太过,反致离心。大皇子作为嫡长子,出生时天降祥瑞,皇上在皇后有孕时就对这个长子满怀期待,传言礼部草文都拟好了,可拖到现在也没用上,才越发引起欧阳化的不满与野心。
刘氏祖宅在南边,刘昶知晓江南士子对此也有意见,家中任佥都御史的子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协理收整一番,才没有让民间风谣流传太过——若能有讽谏作用,他当然不会拦着,可刘昶心中清楚,皇上在立储之事上已铁了心另作考量,不是寻常人事能劝得了的。他只盼皇上能像年轻时那样英明,早日做好决定。
刘昶心中摇头苦笑,抚平袖子起身谏言,轻车驾熟地唱起了白脸,“使君此言差矣,独孤世子尚且年幼,如此求亲,是否为时尚早?”
“诶——刘大人言重了,北凉世子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怎么就为时尚早啦?我朝公主金枝玉叶尊贵非凡,夫婿自然要精挑细选,否则便宜了哪家竖子,皇上可不得心疼!”开口的是一名武将,刘昶定睛一看,这莽夫原是镇守东海滨州的曹汎,早年随范武威候征战,曾是罗府门客,此次回京述职。
曹汎满嘴络腮胡都挡不住脸上的熏红,显然是喝多了,正借着酒意胡言乱语。刘昶身侧的刑部侍郎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见状正暗骂成何体统之类。
刘昶看了一眼欧阳化,堂间又有几个文武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了几句,真真假假地打着太极,既是演戏,也习惯性地带着机锋,话里话外将北凉此番行径讽刺了一通,说得北凉使臣面色越来越差,几乎要挂不住笑意。直到刘昶见皇上确有藉此机会考量皇嗣之意,才及时见好就收。君臣默契配合,裴长泓慢悠悠地出声应允了比武的请求,留下脸色僵硬的使臣,不甘不愿地躬身道谢。
前朝打起嘴仗来向来不比后宫争宠逊色,又有裴帝默许,平日里激发的火气借此机会好一番指桑骂槐。
众使团揣摩着方才的言语争锋,在座的没有蠢人,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看向北凉的目光越发友好和善。
枪打出头鸟,他们当然乐得看戏。
北凉人则是看向了皇子公主的席位,如看一群天真柔弱的羔羊,那些高门世族子弟也都是花架子,不足为敌。
北凉使臣隐含轻蔑的眼神无疑是种冒犯,裴苍神色一厉,裴萧面上也浮现出不愉之色。时楼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想要摸清楚这些集团的利益关系。盖亚意识能够提供的信息太少,只能靠他人工摸索。不过系统说经过不懈的努力又压榨出了点资料,过两天就能传输完成。
时楼在观察时,视线不经意间又与裴英对上。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将目光移开时余光瞥回去,果然,裴英依然在看着这边。
他微微蹙眉,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