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餐宴在众人各怀心思中食不知味地过去，宴后裴长泓说择日不如撞日，便在众人面面相觑中，把人都带到了御苑旁的校场。只见那里早已备好了软座绣榻、华盖和冰鉴，中间围起擂台，各类器械摆在了边上。
北凉使臣脸色一变，不知这是临时布置的，还是大夏皇帝早就有所准备。
时楼听到裴节在一旁嘟囔：“这大热天，叫出去比武，这是把我们当耍戏的猴子了！”他越念越气，想到昨日裴苍的安排，气恼怨怼全写在了脸上。
时楼无奈道：“除了你自己，还有谁敢这样说。”
开局比的就是弓//弩，步射的标准在准度和力度。北凉使臣的队伍里走出一个绑着辫子的少女，她发间别着彩色的珠饰和一串金链子，双目炯炯有神，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周遭华丽的布置。少女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瘦的浅发少年，少年背着弓箭和弩机，他取下弩机递给少女，自己则拿着那张弓，一边给手掌缠绕棉布，一边沉默地看向了大夏皇族。
那少女叫阿灵，是个弩手，箭手少年名唤甘若。甘若目光毒辣而挑剔，看人总是先看眼睛和骨骼，看了几位被人簇拥的年长皇子，他不禁有些失望。直到他看到时楼，对视片刻后他慢慢皱起了眉头，身体也慢慢坐直。
这个面容好似夷狄人的皇子，倒是有几分意思。
少年箭手的眼中燃起战意。
这次比试，裴长泓全然不管，排兵布阵也没有插手的意思。裴苍看向时楼，时楼听话地点点头，不必他多说，自去准备。不能说是默契，毕竟他是公认射箭最好的，没得推辞。
比起弓箭，弩要好学得多，只需掌握基本要领，练习几次就能上手，平日里教习也都教过。
但，裴苍头疼地看了阿灵一眼，那是个女子。
裴莲安静，她的伴读也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女红诗艺皆不在话下，射弩就有些棘手了——他那嫡亲的小妹倒是好动，若是再早生几年，也不会叫他现在如此为难。
最后裴莲硬着头皮顶上，阿灵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比赛，三箭皆胜，反而不开心，噘着嘴朝甘若抱怨，说的是外邦话，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什么。裴节拉过时楼，悄声说那丫头定然是在骂人，嘲笑他们。
裴节：“你可得好好比，压一压他们的气焰！”
时楼眉梢轻挑，“你不是不想掺和进来的吗？”
“我是不想如他的愿，”裴节皱了皱鼻子，“他”指的自然是裴苍，“可你射艺无双，自然该赢。”他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认真道。
“这么相信我啊。”时楼莞尔。
“那少女是个用弩的高手，她的同伴肯定也很厉害。”北凉擅长以骑兵为主的高机动性作战模式，素以铁骑军闻名，纵横于边塞，弓//弩手是能让军队如虎添翼的标配，在这定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不过这毕竟不是真正的战场，单人射艺，天赋比经验更重要。
裴节跟在他身边，看着他戴上护腕，束住朱色广袖，露出了纤细紧实的小臂轮廓，目光不禁追过去。
“再厉害也比不上我兰弟。”裴节听他夸敌方，便不太开心地贬低起来，脸上带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他对时楼有种盲目的自信，而自从上次莫名其妙的闹别扭之后，这种信任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固执而排外，排外的对象往往是范赛心首当其冲，每次见着时楼与范赛心一起，裴节都要挂脸。
他爱恨一向热烈极端，喜欢的就是千般万般的好，不喜欢的就是千般万般的错，从不遮掩，这点完完全全随他母亲。
皮质护具从手腕一直蔓延到食指和中指指尖，这还是之前裴苍送他的，很利落，紧密地贴合手掌，指节灵活。进一步方便起见，时楼取下腰间繁复饰物，并将头发随意高束于脑后，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潇洒与意气。裴节看他挑弓的背影，几乎看痴了。
直到时楼微微侧头，“怎么了？”
裴节这才如梦初醒，强作镇定地别开脸，“没什么。”语调听起来漫不经心，却因急切而有了欲盖弥彰的嫌疑，仿佛生怕被察觉出什么端倪。
“只是从没看你这么认真过，对面那小子完了。”他又补充道，嘴角挑起勉强的笑意。
时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五哥可要看好了。”
这话听得裴节心里一乱，偏偏时楼已转回头去专注地调试手里的弓，没再看他了，又是一阵失落。旁人当他是羡慕六皇子的身手，但这实在是没什么能安慰的，裴节菜还爱玩，又被宸妃眼珠子似地护着，连受伤的机会都没有，谈何武艺上的进步。
时楼和甘若俱是身形高挑的少年，还用不了强弓，选的都是八斗一石左右的轻弓。出于御前比武的观赏性需求，比的自然更侧重于准度而非强度。然而即便是轻弓，射程也在百步开外，若力气不足，后半程虚软无力就中不了靶。
场上用的是特质的大号箭靶，靶心小而精，圈数更多，上面还零散地挂着大大小小的添头，以增添趣味。方才阿灵就射弩得了一只银香囊。
甘若掷得先手，他站在场中，拉弓搭箭的姿势极为流畅，肩背舒展，隆起一层薄薄的肌肉，手指轻勾，箭羽如流星划过，箭头稳稳落中红心，发出铿然响声。他目标明确，对丰富贵重的奖品不屑一顾，仿佛眼中只有靶心。
时楼紧随其后，箭矢也笔直射中红心，毫不偏离，引来范赛心叫好，时楼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却正看到裴节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脚。
时楼：……
甘若见这中原的六皇子还有闲心和兄弟眉目传情（？），心知他游刃有余。
好的箭手寻常可见，天才却难得。他将昨晚使臣的话抛却脑后，如果谨慎求稳的最后是和局，他一定会后悔。
侍从见靶心拥挤，想要取下这两支箭或换个箭靶，被甘若阻止。他有心试探时楼深浅，心底战意升腾，放弃了原本稳扎稳打的计划。他沉气凝神，拉满弓弦，却没有贸然射出。时楼察觉到身边人气场发生了变化，望过去时甘若正松手，羽箭撕裂空气，疾飞而去。
噼啪！
随着箭矢与靶心相撞，响亮的碎裂声回荡在校场。
“好！！！！”场外一武将拍案大喊，无人敢出声应和这武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惊骇，有人忧虑。
“确实精彩。”裴长泓坐在高位上，淡淡拍了拍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丝赞赏的意味。北凉使臣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得意地接受了皇帝的赞美。
他们用的是短箭，双方以红白二色作区别。方才这北凉的箭手，竟直直地在时楼箭后又补了一支！甘若站在原地，目光冷冽，吐出一口气，听着场外的喝彩，勾起了嘴角。
箭杆的横截面比红心还有小些，这意味着甘若不仅准头过人，对力量的控制更是达到了轻弓短箭的巅峰。锐利的箭簇竟能劈开坚固密质的箭杆，力道未消，死死钉在了靶上。而原来那支短箭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凌乱的白色尾羽显得格外凄凉，靶上的两支红羽箭把持着红心，威风凛凛。
时楼拧头看向了甘若，甘若昂起下巴冲他挑衅一笑。
这一箭不仅是射向箭靶，更是射向他。
方才裴莲已输了阿灵，若时楼再输，大夏开场便败了一局。观战的人都不由为时楼捏一把汗。
时楼的目光划过面色难看的裴苍、神情紧张的裴节、注意力被拉过来的百官、高高在上的皇帝……最后看向了隐在帷幕后的国师。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这六皇子要如何应对。
两支箭已经挤满靶心，精准地插进了狭小的红圈。时楼清楚这具身体目前的力量不足以效仿甘若，前阵子的伤虽然已经养好，但力量训练还没来得及跟上，体魄不足，这把弓的射力也不够。更何况，如果只是单纯模仿甘若，又怎么能算得上破局。
伴随着一道破空声，羽箭直指外圈。
糟了！眼尖的人纷纷心底一沉。心知这六皇子大概是过于紧张，箭头准心可离靶心太远了！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箭是失误了。还是说知道自己单靠箭术比不了北凉，不战而败，只想多拿点添头来让比赛好看些？
然而不待叹息，就见时楼毫不犹豫地从身后箭筒又抽出一支箭，神色不改，搭弓拉弦，一气呵成。他眯起眼睛，一滴汗水顺着脸颊落下。夏日炎炎，令人焦躁的瞬息被拆解成无数微秒，将五感调动到极致，感知着这具身体的肩、背和双臂每一片肌肉的运动与配合。
炫技而已——
没人看清时楼瞄准的动作，仿佛刚一搭弓便松了弦，几乎没有停顿。这气贯长虹的一支箭带起阵劲风，吹动他鬓边散发。
谁还不会了？
箭矢破空而去的同时，第二支箭正射中箭靶外圈顶端的一枚青玉添头，可惜用来固定玉环的丝带似乎是直接被崩裂，玉佩和丝带应声而落，撞着靶上的红尾羽箭，直直往地上坠落。
就在人们惋惜这青玉环时，只听“咻——”的一声，第三支迅疾追来的箭簇精准地穿过环心孔洞，将玉环又定在了靶上！
这两箭形如鬼魅，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校场上一时间竟寂静无声。白羽短箭深棕的箭身串着那片掌心大的青碧玉环，在两支红羽箭旁，轻微地嗡嗡作响，玉环因箭矢的震荡发出清脆的敲击声。箭靶下，两截丝带划过优雅的弧线，轻飘飘地晃悠落到了地上。
时楼缓缓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因二连发而酸软的手臂。
“三支箭我已用毕，”他对甘若道，声音平静地友好示意，仿佛没看见四周注目和甘若僵硬的神色，琥珀色的眼睛通透又干净，“到你了。”